访谈嘉宾:李锦全 教授
李锦全,1926年生,广东东莞人。1951年毕业于中山大学历史系,后分配至中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工作,1954年调回中山大学历史系任教,1960年转至哲学系任教。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曾任中山大学哲学系主任,兼任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广东哲学学会副会长、广东历史学会副会长等职。主要从事中国哲学思想史研究,代表作有《人文精神的承传与重建》《海瑞评传》《陶潜评传》等,主编《中国哲学史》(与萧萐父合编)等,2018年出版《李锦全文集》(全十卷)。
一、少年时期的读书生活
1937年,我11岁,考上东莞中学,当时一千多人考取一百名,我是全年级年纪最小的。但是好景不长,1937年抗战开始,当然广州还没有波及到,当时我的诗稿(《思空斋诗草》)里面,我写的第一首诗是什么呢?因为我爸爸喜欢作诗,很早教我读《唐诗三百首》,所以我当时会作古诗,写了一首(《夜宿太平感怀》):“1938年9月和同学诸子往太平镇募捐,支援抗日战争。夜宿凉风早,征鸿近晚秋。繁星垂断垒,孤月涌重楼。烽火三边动,刀兵万里愁。胡尘何所处,愿继渡江舟。”你们现在读初中一年级能够写古诗的有多少啊?所以这样来讲,(我读书)是不错的。
1938年,日本人就打进广东,结果东莞沦陷,被日本人占领了。我这一代跟你们不一样。日本打进来,当时我就12岁,也没有办法跟着东莞中学跑,因为它变成流亡中学(迁)走了。当时我们怎么生活的?东莞那个城墙还没拆掉,还有城门,日本人站岗站在那里,那我们中国人经过那岗,都要对着日本兵鞠躬很低。所以当时我写诗:“心惊胆战入城中,老幼无言尽鞠躬。少小应知亡国恨,神州依旧血流红。”
我这四年[1938-1942]就没有(上学)读书,可以讲是自学吧。这四年我基本是读中文系的书,从《唐诗三百首》到汉魏六朝,到《楚辞》,到《诗经》,到宋词。《唐诗三百首》的律诗跟绝诗[绝句]部分,我(现在)还基本能够记下来。《唐诗三百首》第一首(五律)诗,是唐玄宗祭孔子的(《经邹鲁祭孔子而叹之》):“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七律(《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你们现在有多少人能够背《唐诗三百首》?所以我在这四年虽然没有(上学)读书,但我读的书比上学还多。
二、以理科生报考中大历史系
我进中山大学是1947年,那么1945年就读到高中二年级。高中二年级就文理分科了,当时的风气认为读理科组的人是好的,文科组的人(是)因为你的数理化不行,所以(才)读文科组。我就不太服气,所以我高中二年级不是读文科组的,是读理科组的。高二、高三(时)我全力攻数理化,到1947年东莞中学毕业,考到第一名。
我高二、高三的时候是读理科组的,但到1947年(为什么报考历史系)?因为我这几年喜欢看历史小说,读《三国演义》《说唐全传》《隋唐演义》等很多历史故事的小说,所以我读历史(系)是从读小说引起的,特别(是)读隋唐故事。
我考大学是1947年,当时考大学跟你们现在不一样。你们现在是统考的,考完试以后,看成绩多少,然后选大学。当时不是的。这讲起来,我们当时考大学也是不容易的,因为当时考大学,你要去它(学校)那里考试。1947年,当时我就报了两个学校,一个是广东文理学院,报中文系;一个是中山大学,报历史系。当时我报的两个学校不同,学校放榜也是各放各的,(因为)不是统考。当时广东文理学院先放榜,我已经进去读中文系了。后来中大放榜,晚一个月。他们讲广东文理学院是个省立大学,中山大学是个国立大学,好吧,我就不读文理学院,去中大了。
三、我与刘节老师
当时(中山大学)的体制(规定),所有历史系的学生除了必修课之外,还有选修课。历史系的选修课是开得比较多的,殷周史、秦汉史、魏晋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宋辽金史、明清史、中国近代史。一般来讲,这么多断代史,(学生)会选三门。我选了刘节、岑仲勉、陈锡褀这三位老师的课,刘节是殷周史,岑仲勉是隋唐史,陈锡褀是近代史,因为我选这三门,所以跟这几个老师关系就比较密切。
那么跟刘节老师(关系)为什么一直都搞得不错?因为是这样。他开殷周史这门课,因为他是名教授,开始选他的人是比较多的。但是他这门课不容易上,因为当时是没有统一课本的,都是(用)老师著作和他的讲义,所以他开殷周史用的课本就是他的著作《中国古代宗族移殖史论》。这本书是讲殷周时代宗族移殖方面,问题是这本书本身有好多甲骨文、金文在里面,所以开始选他的课的人比较多,到后来考试的时候,有部分同学跟不上,就退选了,那我就比较坚持。我在他教课期间写了一篇东西,它没完全(定稿),是个半成品,叫《<殷本纪>札记》,就对刘老师的书(表达)一些我自己的看法,跟他不太一样。他就跟我说,你这个《<殷本纪>札记》所提的问题跟他不一样。不过他说,你可以不一样,但是谁对谁不对,这个问题各有各的观点。就是说,他(虽然)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是我的观点也可以作为一种意见。从这点来讲,(刘节老师)就比较看重我,所以后来(中大)一直想留我,跟他有关系。
四、毕业论文以碑证史
当时这些碑帖不在图书馆,在历史系梁钊韬[时任历史系文物室主任]文物室里面。当时叫我登记目录,作为梁钊韬文物室的助理,给我一个研究生的待遇。所以写碑帖(方面)的(本科)毕业论文,(是)因为叫我登记碑帖,我趁这个机会就利用这些碑帖来写毕业论文。
王国维提出“两重证据法”,文献跟地下碑帖这两种东西,一个是地面所存下来的书,一个是地下的碑,研究历史问题,可以用文献跟地下碑帖来对照研究。因为有这个机会叫我登记碑帖,(我)就(用)地下碑帖跟地面上《唐书》《通鉴》等藏书两个(做)对照研究,用这个办法来写我的毕业论文,所以“两重证据法”就这样。
我毕业论文前面都是登记什么碑,(但)最主要的价值不是登记这些东西,(而)是(论文后半部分)利用王国维的“双重证据法”,拿碑帖跟唐代文献《新唐书》《旧唐书》互相比较。这样(的方法)对历史研究就更可靠一点。我(的研究)确实跟其他同学的论文不一样,他们都是用文献来写的,没有用地下的碑帖,因为刚好要我整理那些碑帖,所以我有这个机会可以用这个办法。
李锦全教授本科毕业论文
指导老师岑仲勉教授评语
五、我的藏书、学问与旧书店
我当年在(中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被选派到)北京学考古的时候,有一年文化部就委托我在北京买书。那个时候(我)一方面学习考古,同时星期天都去北京有名的旧书店,(如)来薰阁、修绠堂那里,替我们单位买书。同时趁这个机会,有些价钱不太贵的,(品相内容)还比较好的,我自己也买一些。所以(我捐赠给图书馆)民国时期那两千多册书,不是说(有)怎么好,因为好的民国书,保留比较少。我送给你们(图书馆)的书里面有两千多册民国时期的书,并不名贵,但是到现在比较少了,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所以我成不了专家,成为杂家,就这样。我不像有些人“纯家”,有读书(购书)计划,我没有什么(计划)。我就(是在)北京当时替机关买书,(常)到旧书店,后来比较习惯了。回到中大以后,我去文德路旧书店去得比较多,我的藏书有相当部分就是(从)文德路那里买过来的,所以我的学问也是跟(泡)旧书店有关系。反正一句话,我读书就是,每天都不离开书本,因为我没有别的嗜好。我读书没有计划的,让看什么书我就看什么书。我就可以说,跟着会议走,你开什么会我写什么文章,结果呢,我成不了专家,直接变成了个杂家。
李锦全教授为图书馆题词(摄于2023年)
访谈后记
李锦全老师是访谈的学者中年纪最大的,同时也是访谈次数最多的。李老师已近期颐之年,思维敏锐,记忆力极好,对数十年前的往事如数家珍,令人惊叹。李老师乐观旷达,阅历丰富,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充满热爱与自豪感,访谈中不时吟诵古诗词,让我们满怀敬佩。
(本文轉自「中山大學圖書館」公衆號,注釋從略,引用請參考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