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长乐在正月里的游神仪式，因网红扮演神像引发热议。按照以往的惯例，福州游神仪式上，有人会扛着一种用竹子搭成的空心神偶，名为“塔骨”，乃是福州游神活动的一大特色。由人直接扮演神祇、接受民众香火的情况并不多见，该网红也在事后道歉，没有尊重当地的民俗。图片2024年2月19日，福州，长乐区厚福村举行传统游神民俗活动。

（图｜视觉中国）

放眼整个闽语地区，随着元宵节临近，游神仪式“遍地开花”。除去网红cosplay神明的争议，也能看到电音三太子跳“科目三”之类的新奇场面。

为什么游神仪式会在那里兴盛？千奇百怪的形式背后的动力和边界又是什么？本刊就此专访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郑莉。郑莉是莆田仙游地区的兴化人，主要研究方向为海外华人与侨乡、乡村仪式与戏剧，最近出版专著《神明的旅行——从兴化到南洋的文化网络》。在各式各样的游神仪式中，她看到海内外延续数百年的传统依然生机勃勃，在不断变动的传统中，感受到来自民间的活力。

敬神背后的管理制度

三联生活周刊：游神仪式指的是什么？

郑莉：狭义的游神仪式就是从村里、镇里或市里的神庙中，把供奉的神像抬出来，抬着神像的轿子在村镇、街道上巡游，接受民众的香火膜拜，沿途在神的“辖区”内的每一处祖厝都要设宴款待，称之为“接茶”。白天游神，晚上游灯，神明的轿子后面，有由本聚落村民组成的游灯队伍，灯架数量与房头人丁密切相关。广义的游神仪式则是，从准备贡品到游神队伍前后的锣鼓、唢呐、神偶、舞狮、舞龙、百戏彩架、标旗、游灯、八音、杂技及乐队演奏等艺阵表演的全部活动。

皂隶舞（摄影：翁奇志）

这种仪式其实在传统中国各地都很发达。目前在闽台和潮汕，一直到雷州半岛、海南岛这个广义的闽语文化圈里，以及更大的华南地区，游神的仪式相对传承得比较好。仪式最热闹的时间是春节期间。从腊月二十前后送神开始，基本每个村就着手准备各种各样的贡品，大年初四迎神，此后有游神仪式和表演。比如我是莆仙人，莆田就有“闹元宵”的传统，元宵节前后，白天游神，晚上则是每个村都游灯，游灯是由男丁举着板凳，连成的板凳灯；而最有特色的街道游灯，则是灯架队，融合戏剧、杂技和灯艺表演。

村村闹元宵，演出酬神戏，十音八乐队表演，所以这里春节的节庆周期，一直可以热闹到农历三月。除了春节，当地神明的神诞也会有盛大的游神仪式。而实际上，仪式生动的体现了传统的与时俱进。我就发现，去年疫情期间，有个村落重启一个60年一轮的仪式，但60年前仪式怎么做，是很难说清楚的。

桔塔（摄影：翁奇志）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如今闽文化圈的游神仪式传承得会比较好？

郑莉：原因有很多方面。这一带经历的战乱一直比较少，加上“闽人好鬼尚巫”传统的延续。而且因为这里和南洋华侨和台湾地区的乡亲联系密切，改革开放以后，每个村的祠堂和庙宇都有华侨和台湾乡亲的捐助。这种乡土文化传统链接了海内外华人，也是两岸的祖地文化与同根同源。以莆仙最大的侨乡江口镇为例，过春节时侨民就会回来，庙宇香火钱会出现各种外币。

明朝的里社制度深刻影响了这个地区，明清以降，庙宇是本地的“第二政府”。时至今日，房头角落的概念未被打破，某些村社也与生产队结合在一起。如今每个村也有德高望重的老人组成老人协会，按照房头或角落有一套非常严密的轮值制度，管理村中的事务。即使村里人在南洋“开枝散叶”，他们也与村里有某种联系，一个家庭一个村落，可能是持有不同地区护照的公民，体现了与安土重迁差别很大的社会流动性。

枫亭游灯（摄影：蔡昊）

与此相关，游神的目的不仅是酬神、消灾与祈福，也是凝聚在一起的共同体。游灯仪式中要抬板凳灯，每一房每一户都要出一个男丁，谁的龙在前谁的龙在后，都是经过协商的。在参加民俗活动的过程中，我们习得一套乡村礼仪，学会做人做事的道理。走出村子以后，这就成为我们的乡愁，重要的民俗节庆，我们都要从世界各地回到村子，华南地区也成为中国逆空心化的乡村。在这种文化中，我们觉得自己是有根的人，有乡土自信，也有家国情怀。游神期间，按照惯例要收丁口钱，虽然收的钱不多，但是这是社区成员身份的体现。

同乡同业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在元宵期间，四面八方的同乡回来，如何外出谋生，如何发展事业也是饭桌上的主要话题。莆田沿海有个村庄，它的“分工”很明确，拜庙的人是做健康产业的，信基督教的人则在南美开超市，很默契的分界了。游神仪式期间，也会探讨赡养老人、发放奖学金、修路等村中公共事务。我最近调研时就发现，有一个村因为被一条公路截为两半，就打算用今年庙会剩下的钱修过街天桥，确保小朋友上下学安全过马路。神明巡游的范围就是村落之间的边界，不同范围的游神仪式，也往往表现着当地村、镇等不同层级的仪式联盟。

摆棕轿（摄影：翁奇志）

时代风潮的影响

三联生活周刊：这些仪式往往与家族中的男丁息息相关。您身为女性，就您所见，女性在仪式中扮演的角色有什么变化？

郑莉：虽然以往女性不能举令旗、敲锣、舞龙灯，游神仪式却离不开家族中的女性。我小时候印象有参加过红团的制作，贡品都会由女性准备，现在的小朋友也会参与制作。现在的游神仪式中，也有由女性组成的方队，典型的就是每个村标配的女子车鼓队，这个乐队全由女性参加。

原来的确有很多对于女性的限制，前台仪式中的纸扎品，女性最好不要碰，自然女性也不能被写入族谱。但近些年随着男丁不够，男女平等的观念和渗透，出现了若干非常重要的转变，女性可以编入族谱了，女性组成游龙队伍也就变得顺理成章，有些男丁不足的村，就组成了专门的女性龙灯队。

郑莉（左一）与仙游枫亭霞桥灵慈庙中的女性

这样的平等是一种趋势，每个地区都不甘于落后。比如我在南洋的调查，发现发源在莆田地区北部江口的一种持戒仪式，原本只有男子可以参加。但海外移民抵达印尼后，因地制宜改造了传统，女子也可以参加。这一改变如旋风般传到新加坡兴化人庙宇，又迅速传回了原乡，如今中国老家也开始有女子持戒的仪式。

三联生活周刊：当下福州长乐的游神仪式得到外界广泛关注。人们看到各式各样神像的人偶中，有网红因扮演赵世子接受民众的香火而受到批评。由人扮演神明的方式，在福建的游神仪式中是否普遍？该如何界定游神仪式的“正统”？

郑莉：长乐游神队伍中套在人身上进行表演的神将偶像，在福州地区俗称“塔骨”，有悠久的传统。塔骨由“肚子”里的村民扛着，作为游神队伍中主神的部下，承担开路、巡查和护卫的职责。常见的塔骨有黑白无常，持酒壶走醉步、穿长衫马褂为村落游神开路的保长，与观者互动、舞蹈的童子孩儿弟，主神的下属办事员将军总管，乃至牛头马面，为神将开道引路的马夫等。一些塔骨的眼睛、舌头可以翻动，甚至头也可以旋转。

一般来看，仪式中表现神明的方式，主要有神像、神偶，或是乩童，表演形式有翻棕轿、爬刀梯、踏火等。由人直接扮演神明、接受香火的情况并不太多见。游神仪式还是应尊重当地的习俗。不过，“正统”是与时俱进的，需要在更长的时间中来定义。比如，在一些游神仪式中会请电音三太子。电音三太子是台湾民俗阵头中发展出来的，把神将造型从威武庄严转向诙谐幽默，步伐从铿锵有力转向电音跳舞，近年还出现电音土地公、电音济公等，目前也是深受闽台地区民众的喜爱。今年的莆田建国村请来的电音三太子还跳起了“科目三”，紧跟流行节奏。

2024年正月电音三太子来仙游枫亭建国村表演

三联生活周刊:文旅部门参会与到这种仪式中，一般会和村里的组织者如何协商？

郑莉:在各地的游神仪式中，一些属于国家级或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莆田地区，各村社也会以是否进入非遗名录或莆田元宵节目单为荣。当地政府也会参与其中，他们有时候会考虑有游客参观，既要保证安全，设计安全入口、出口，也要保证仪式流程万无一失。我最近就看到有的村因为在非遗表演的节目单上，就要提前几天带妆彩排，这在一般的村里是不必要的。有无政府参与，也都不妨碍村民们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一活动。总得说来，我的感觉是莆田本地的文旅也比较接地气，会尽量和村社组织者协调好。

湄洲岛元宵（摄影：蔡昊）

三联生活周刊：在仪式追逐潮流的过程中，年轻人与仪式的关系有什么变化？

郑莉：从我个人经验上来看，即使只是单纯地小时候每年回村观看仪式，也是处在传统的传承之中。我因为从小在城区上学，没有回乡直接参与游神队伍，但我有堂哥是举过火炬游灯、有表弟等会在游神仪式上扮成古装戏里面的人物，游完之后，还特地去拍照留念，因为大概一辈子就一次，明年长大了就无法装扮了。对于小时候的他们来说，它更像一个游戏，这与当下装扮成魔法少女的小姑娘没有什么不同。

年轻人与仪式的紧密关联是十分普遍的。在莆田有些村的游神仪式举行得比较晚，小孩子在仪式中也要扮演角色，像有的村13岁以下的孩子都要扮骑马的角色作为阵头，所以一些村镇的小学会为了仪式推迟开学。国庆长假期间，也是小朋友参与庙宇仪式训练的最佳时间。最近看到北部有个村子，因为持戒仪式会耽误小朋友功课，由庙宇统一出资聘请名优秀教师补课，保证绝不落下他们的功课。

枫亭皂隶舞（摄影：蔡昊）

而就我的观察，因为传统的生命力，如今参与仪式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我前两天调研时在一个村里看到，有两个隔壁村的两位小学生来这里转悠，我问他们来干嘛，他们说自己昨天在村子是举旗的，参加完本村的游神，“当然想知道隔壁村是拜什么，他们会抬什么神出去，来探险”。

（本文經作者授權發佈，原載三聯生活周刊公眾號2024年2月26日。引用請參考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