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通过对福建尤溪县三座清代土堡的测绘与解析,尝试论证土堡类型建筑模数化与标准化的传统营造思维对此类建筑魅力形成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从其模数化的基址台地规划、模数化的榀架尺度、标准化的梁架对局部与整体的作用,以及标准化如何应变调整等方面,揭示尤溪土堡营造过程中所体现出的当地匠师在设计思维、规划方法及营造技术中的成就。
关键词:福建土堡;模数化;标准化;传统营造体系
前言
从闽台两地传统建筑传承关系的角度而言,笔者与闽地民居的关联开始于47年前出生于台湾嘉南平原的三合院中时。学龄前的笔者曾因坐在院子里画老房子与它上面一片片的屋瓦,而被家人发现潜在的美术天赋。如今,祖父家的老宅早已拆除并改建为楼房,外公家有着斗栱的老宅也已荒废坍塌。1997年,笔者辞掉台北的工作,负笈大陆研读中国传统建筑设计及其理论,2000年的硕士论文探讨了福建民居构架中所反映的区系现象,2004年完成的博士论文继续探研的核心问题是:究竟是怎样的营造技艺传统支撑着这些地域风格浓郁的建筑?就是在试图解答这个问题的调研过程中,2003年,笔者在尤溪县的调研中与福建土堡类型建筑初次谋面。尤溪县梅仙坪寨村大福圳留给笔者极为深刻的印象,或者说是一种说不清的着迷,以至于十年后在与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合作的“测绘课国际联合教学与研究”项目中,笔者推荐了大福圳,并寄了一些10年前拍的照片。当偕同墨尔本大学国庆华教授提前勘察大福圳时,我们再次惊艳于它那精微的建筑现象,并认同它足以成为此类民居建筑的典型案例。同时,其建筑与水渠相间而层层跌落的空间营造方式,也引发了我们对其规划的诸多疑问与兴趣。当2014年酷暑中的联合教学结束后,国庆华与笔者共同完成的《大福圳的围屋——中国乡土建筑看不见的细节》 (The Weiwu at Dafuzhen: Unseen Detail of Chinese Vernacular)梳理出此类型建筑里水系管理在场地总体规划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同时注意到台地分级的规划受到建筑尺寸单元的影响,因而呈现出一些持续重复的规律性。2017年,藉由带领浙江大学建筑系80名学生到尤溪台溪乡书京村的光裕堡(又名天六堡)与瑞庆堡进行测绘教学,获得较为详尽的测绘成果之契机,笔者将三个土堡案例的相关数据和营造细节进行对照,使这方面成果得以深化并形成此文,祈同行斧正。
1、土堡类型建筑的基本特征、研究问题的典型性与意义
对于土堡建筑类型的界定,李建军在《福建三明土堡群──中国古代防御性乡土建筑》(以下简称《三明土堡群》)一书中基于大量的田野调查与对比分析,认为单从建筑形式、体量、功能、防御性、构造技术与风格、建筑命名,甚至营造者的民系文化特征等方面,要对土堡下一个科学化、明确的定义有一定难度,土堡与客家土楼、五凤楼、江西围屋、广东围龙屋,甚至碉楼、碉房和寨堡之间既有区别,又难以截然分开。但一种建筑类型概念能让建筑界长时间难以厘清,说明了它拥有丰富而微妙的表情:因其营造于山岗、坡地、水田、台地、盆地等变化较多而相对复杂的环境中,每组建筑群又因防御需求、使用功能、营造财力等方面的差别,形成丰富多变的建筑形式、规模与布局。然而土堡仍然具有某些共性,按李建军的定义,“土堡是福建中西部特有的一种防御性土木建筑,主要特征是用生土或少数熟土夯筑一圈封闭式高大厚重的墙体,墙上联建碉式角楼、跑马道,并安装斗式条窗、竹制枪孔等防御设施,堡内建有堂屋、护厝、仓储、辗坊等建筑,这种多台基、前低后高落差大、防御性极强的建筑叫土堡”。
本文研究的核心问题是土堡营造中的模数化与标准化,这个问题便是由土堡基址的多台基、高落差特征所引发。与江浙地区的山地建筑不同,福建土堡中全木构的建筑体量经常要满足百余人规模的家族聚居需求,在这圈高大厚重的夯土外墙内,结合了数道轴线布局的建筑群,其单层建筑面积可能达1000㎡—7000㎡,跨数层台地营造,最后一级台基在大多数情况下又是高落差的弧形跑马道。在建筑体量庞大的土堡中,除了防御功能外,还要解决台地基址的建筑结构力学、建筑物理、给排水、建筑等级及人伦日常等各种问题,这是福建土堡与其他平地型的大宅第在规划与营造上的最大差异。营造的主持者(大木匠师与泥水师)将这些需求的协调成果体现在营造初始确定的台地分层尺度上,也体现在最终完成的木构建筑群上。因此,从营造技艺的角度而言,福建土堡类建筑的这一成就并不仅仅是“防御与居住相结合的土木建筑”这一概念能够凸显的,它可以被理解为中国传统木构建筑营造技艺中对用材、构造节点与各种关联尺度之间的模数化和标准化营造思维与技术成就在晚清大型民居上的一种体现。
2、三个研究案例的特征
按李建军调查,福建的土堡有98%分布在三明地区,文献记载此区曾有8000—9000座土堡,现存500多座多建造于清代,其中尤溪有200余座。《三明土堡群》将尤溪地区土堡的特点归纳为:“大型土堡居多,除了保留土堡的主要特征外,还有高台阶、多台基、多重天井的构筑,并衍生出堡屋、堡楼、堡围、堡居等地方特色的土堡”。本文研究的主要案例有三座:第一座是梅仙坪寨村大福圳,由萧氏家族于清光绪元年(1875)开始兴建,并在十年后竣工,建筑占地面积7000㎡,在尤溪地区现存土堡中规模最大;另两座对比研究的是台溪乡书京村邱氏家族于道光30年 (1850)营建的光裕堡与光绪6年(1880)营建的瑞庆堡,两座土堡的围墙内总面积各约2300㎡,是中等规模土堡中保存完好的典型实例。这三座土堡营建的年代相近,从平面图可以看到土堡建筑类型的典型性特征(图1—图5)。
图1 尤溪县梅仙坪寨村大福圳(图片来源:尤溪县博物馆提供)
图2 大福圳底层平面图(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建筑系《福建省三明市尤溪县坪寨大福圳测绘图集》,测绘于 2014 年)
图3 尤溪台溪乡书京村光裕堡 ( 上 ) 和瑞庆堡 ( 下 ) 鸟瞰(图片来源:尤溪县书京村邱主任提供)
图4 光裕堡底层平面图(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建筑系《福建省三明市尤溪县书京村光裕堡、瑞庆堡测绘图集》,测绘于 2017 年)
图5 瑞庆堡底层平面图(图片来源:同图 4)
3、从台地规划说起
通过对大福圳的测绘数据进行分析,笔者发现其基址规划具有标准化设计思维的明显痕迹,这可以从轴线和台地规划两个方面得到证实。
从轴线来看,在大福圳总面宽114m、总进深50m,面积5700㎡的丘陵台地基址上,共有7道北偏东38.5°的并列房基与环绕其两侧及其后略呈弧形的跑马道。正中轴线为公共三进式厅堂庭院,东西两侧各布有三道纵向式起居房基(护厝)。厅堂基址宽度20.6m,护厝基址均宽8.7m,相邻房基均以均宽2.8m的水渠相隔。书塾设于住宅与厅堂西侧前方,另成一院,但从外观上也是整个土堡的一部分。书塾的两进厅堂基址宽20m,两侧亦有2.7m宽水渠及一道延续下来的跑马道,占地750㎡。
总体建筑基址(不含围墙前方平整的前场基地)规划为层层跌落的五级台地,总高差3.5m(核心四道轴线为五级台地,其余三道轴线因前端场地受限而使台地只有三级),同级台地标高基本相同,但采取两种级差规划:其中六道轴线基址自第一级至第五级,前后级高差值大致相同,按顺序分别为0.30m、0.80m、0.88m、0.50m、0.70m;正中轴线第二、三级台地的高差要小一些,但第四级台地,也就是最后一进厅堂的基址与其他位置的同级台地高度相同。这样的结果是加大了第三、四级台地之间的高差,强化了中心厅堂的纪念性,故其台地级差为0.33m、0.76m、0.7m、0.9m、0.8m。各层台地均经过夯筑与整理,使之成为相对完整的矩形,便于营造建筑。无论每道轴线上的各级台地,还是同一级台地上各道轴线位置的深度,都大致相近,如第三和第四级台地均深8.7m、第二级均深16.8m。
七道轴线是对建筑秩序的抽象定义,大福圳的并列轴线与等尺度的各列房基规划,使符合传统仪礼的公私、长幼、内外等人伦文化思想定格在日常的空间使用行为中,并创造了传统聚族而居的住宅之秩序感与公平得体的和谐感。基址的台地层级处理体现了善于利用地形的规划思想,而各级台地宽度和深度的规划,则与建筑营造模数及空间使用习俗密切关联(图6)。
图6 大福圳台地轴测示意图(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建筑系《福建省三明市尤溪县坪寨大福圳测绘图集》,测绘于 2014 年)
4、水渠系统的规划
在土堡建筑中,水渠系统的规划是一项十分复杂而重要的系统工程,全堡的给水、排水、防洪,以及基本的通风采光,甚至各列护厝建筑间的横向交通等功能都需依靠水渠系统来完成。
排水是一般水渠的主要功能,尤溪地区土堡的排水系统需满足1500mm—1800mm年均降水量的雨水在丘陵基址的排放要求,以及夏秋时节热带气旋带来的短时强降雨的快速排出,因此大福圳规划了堡墙外、堡内、堡墙前场与水稻田灌溉渠之间的整套水渠系统:堡外为明沟;跑马道建筑前的坡地与厅堂三合土庭院为天然渗水;厅堂与书塾院落的房基下方有传统按风水定位的之字形排水暗渠,上覆石制维修井盖;而所有堡内外的水渠,分别从前场地坪的9个排水口,以明暗沟方式再排至堡前田地的灌溉水渠中。其中,人工砌筑的堡内排水渠是尤溪土堡建筑的鲜明特色之一(图7)。
图7 大福圳水渠系统实测图(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建筑系《福建省三明市尤溪县坪寨大福圳测绘图集》,测绘于 2014 年)
水渠依据跑马道的环形坡地与四段台地分级错位的特征进行布局,在规划好标高的各级台地基址上再往下开挖0.6m—0.9m的高度,以溪摊石铺砌其底面与壁立面,使之成为台地与房基的石砌挡土墙,保护层层分级台地上的房基。水渠系统中,一般只有一道横向水渠,位于最高一级房屋台地的北端,大福圳在其中设置了两口全堡的地下井眼,隐蔽在第五级台地跑马道垂直的护坡石崁墙中,仅以两道条石圈出井口,全堡的主要厨房即布置于第四级台地上,其建筑构造中巧妙地满足了取水、储水与排水及储存、排烟等功能需求。除此以外,其余堡内水渠皆为纵向。大福圳有8条水渠设置于9道并列的房屋基址之间,使房基以均宽2.8m的间隔各自独立裸露,以维持各自的通风,使之保持干燥。水渠上砌有几处渗水井。每级台地两端均有高差约0.07m—0.33m的排水坡度,并另外设置一道宽0.3m—0.5m、深0.2m—0.3m的下切明沟,沿水渠单边、台地分级处及排水汇集出口处以S型迂回布置,使每级水渠面相对下切明沟又成为一段段较高的台面,并皆以较为规整的长矩形溪滩石仔细砌筑收边。据现住户解释,这一设计的巧妙之处在于:日常排水靠这条S型下切的水沟已经足够,且不易堵塞,而强降雨时,整条2.8m宽的水渠可以快速排水。平日,水渠上略高的那些台面还可用来圈养鸡鸭,夜间水禽即宿于就近的过水廊与厨房中特制的木凳下方。
除排水外,水渠的标高分级位置同时也是未来架设过水廊的横向交通节点,需在总体规划时确定。相邻房基台地的分级位置限定了横向交通节点的定位规划,而它们全是错开的。因最后一级台地(第五级)为弧形平面的跑马道,而第四级台地与之保持等距,故以中心厅堂轴线为基准,左右各列基址皆按2m差值依序定位其第四级台地的起点,使各列台地产生环形等高线特征,水渠的分级位置也因此设定在两相邻台地分级点之间,并在砌筑水渠壁立面时按过水廊建筑的大致尺度(3.5m—4.8m)预埋4块较大的悬挑基石,供未来架设木梁并于其上搭建过水廊使用。因为过水廊的搭建要借用两端对应建筑构架中的一些构件,所以水渠上横向交通节点在不同级差台地上定位的特殊性,已经决定了未来其上方架设的过水廊与两端建筑构架关系的复杂性,每一处的具体设计只能随各自所对应的情况作出。所以大福圳35座过水廊会形成至少50组相异的构造做法(图8)。
图8 大福圳水渠照片(图片来源:张玉瑜摄影)8a. 水渠铺砌方式8b. 嵌石挑过水廊8c. 水渠成为台地护坡8d. 水渠与出水井8e. 水渠与堡墙的交接做法
5、大木构架的标准化设计
5.1作为整体基址模数标准的建筑构架单元——护厝建筑的梁架单元及其变化
大福圳水渠宽度在2.2m—3m之间,均宽2.8m,起居建筑基址均宽8.7m,建筑出挑于水渠上的宽度亦各约1m,这些大尺度的规划具有1∶3的模数关系,反映了建筑构架中运用了标准化的单元构造,再通过局部的重复与变化而实现总体控制的营造方法。
整体基址模数的标准单元是作为日常起居功能的护厝的屋架。以其单榀屋架为权衡的标准,每级台地上重复3—4榀屋架组成同一级差、同一屋面构造的一座建筑。构架与开间规格均相同的三座建筑,在第二至第四级台地中以层级落差夹两道横巷的形态,搭接成一列进深相同的纵向建筑。此列纵向建筑再重复布置6次,形成具有鲜明标准化设计特征的建筑群。以紧邻中轴线两侧的那列纵向建筑为例分析其构架单元:每榀屋架的进深均约8.6m,中脊通高5.2m,檐口标高3.8m,以中柱均分构架为东西坡,两坡各有廊步约1m,中柱设编竹夹泥墙,将每一开间的室内空间分隔成两个深3.3m、间宽2.9m,约10㎡的均等空间使用;每榀屋架都选用十一檩屋架用七柱(五柱为短柱)的构成方式,各檩步架均约为0.9m,廊步及屋面悬挑均宽约1m,屋面均宽为10.6m。
屋架在设计时已考虑未来可随宜架设二层楼板的使用需求,因此每榀屋架统一在2.9m标高处设有一道通枋,其贯通至前后廊柱。通枋上可架设搁栅檩并铺设木楼板,依靠这种做法,通道上方、厨房局部及部分房间里,都可以增设二层空间。
标准屋架中还有专为厨房而做的特殊设计。大福圳原设计中并无烟囱,主要依靠增强冷热空气对流的作用来排烟,在厨房屋面中增设一小片抬高的双坡排烟屋面是尤溪土堡的标准作法。这种小块升起的屋面也因此成为土堡中厨房位置的标志。大福圳中,厨房皆设置于每道居住建筑轴线中第三、四级台地的北端,此位置屋架的脊檩和上下金檩上方再架设六段短柱,以铺设檩条、板椽与小青瓦,形成一片高出其他屋面约0.37m,面积约8.5㎡的小屋面,其下方屋架仅施檩条,不铺椽板与屋瓦。
5.2屋架规格的标准化
大福圳主体建筑的屋架基本有6种规格,分别用于不同类型建筑中。它们分别是:
(1)规格A(图9a),是整体规划的基准模数,用于护厝中,全堡大约营造了75榀。每榀屋架进深8.6m,十一架檩用七柱,沿中柱对称。
(2)规格B(图9b),全堡共有12榀,用于书塾院落中的厢房。进深5.5m,七架檩用五柱,沿中柱对称。
(3)规格C(图9c),用于中轴厅堂院落的厢房上,共10榀。进深4m,七架檩用中柱,前檐廊步省略一柱,共四柱。
(4)规格D(图9d),用于东侧与跑马楼衔接的厕所及辅房上,现存10榀。进深4.5m,七架檩用中柱,后檐挑檐檩以短柱支于夯土墙上,因此省略一柱,共四柱。
(5)规格E(图9e),用于跑马道的屋架上,按原规划复原推算应营造了41榀,现存37榀。进深2.8m,六架檩用中柱,前檐廊步省略一柱,共三柱。
(6)规格F(图9f),用于居住护厝建筑的入口庭院走廊上。进深1.2m,三架檩用二柱。
图9 大福圳六种规格的屋架(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建筑系《福建省三明市尤溪县坪寨大福圳测绘图集》,测绘于 2014 年)9a. 规格 A;9b. 规格 B;9c. 规格 C;9d. 规格 D;9e. 规格 E;9f. 规格 F
这六种规格的屋架,显示匠师在设计的时候设定了一种便于重复与变化的梁架构成规律。其中,基准梁架单元是五架檩用三柱、中柱对称、短柱跨枋的组成形式。此形式有利于进行模数化的增减变化,且构架稳定性高,简洁的枋柱造型也为构件大量加工生产的标准化提供了便利。使用功能需求的不同会使梁架单元发生变化,如前后檐中的公共廊道宽约1m,每个起居单元约为6㎡—10㎡。另外,空间使用中的营造尺规矩,也会使梁架的设计尺寸发生细微的变化,如走廊因为体量小,所以其步架值亦小,约0.65m,起居房间步架值则因柱位的不同而具有0.6m—1.0m之间的变化。
5.3院落厅堂、护厝前厅屋架的装饰化与复杂化变身
在传统建筑组群的构架设计中,数量最多的构架可归入标准化样式。在部分位置,按照其重要程度,以标准化构件为蓝本,或加以简化,或使之装饰化、复杂化。大福圳构架的装饰化体现在中心轴线上供大家族公共活动的院落厅堂(图10)与书塾梁架(图11)中,满雕花草图案的拱形梁与斗垫,以及层层出跳的插栱,取代了标准化屋架中素平的枋子与短柱,朝向庭院的檐廊也以四道插栱取了代一根穿枋与一段短柱,书塾中极富装饰性的挑檐垂莲柱别有一番雅致。当地匠师擅长以白灰仔精细勾填满雕花草的梁架,使其有如嵌于墙中的精致雕花版,这种视觉效果使观者忽略其原为具有结构作用的屋架的一部分。然而匠师还是善于精打细算与权衡的,面对公共厅堂的正面,精雕细琢得令人赞叹,而位于私人房间中的构件背面,却只做粗胚处理,呈现为一块块不规则的拱形木料。
图10 大福圳厅堂梁架剖面图(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建筑系《福建省三明市尤溪县坪寨大福圳测绘图集》,测绘于 2014 年)
图11大福圳护厝门厅剖面图(图片来源:同图 10)
居住功能的护厝入口小门厅是大福圳中屋架复杂化处理的代表。按照营造时的规划,三兄弟各分一列护厝为居住使用空间,在堡内虽通过廊道可联通全堡,但各兄弟的护厝仍有单独出入的小门厅。由于护厝建筑是纵向的,出入口需要设在山墙面上,并且传统意义上的正式门厅(而非山墙上的边门或后门)空间应该是有着天井庭院与开敞明间厅堂的形式,而基地上护厝端头的最后一级台地却仅有8.5m×4.4m的空间。应对这样的复杂情况,匠师的空间处理策略是:首先,在基地规划时预先提供了一个传统的、具有层级上升氛围的院落空间,以烘托厅堂的地位;其次,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空间与屋架设计巧思,将纵向建筑的一部分转换成一个被内置的横向三开间空间。院落空间的具体处理手法是,在进深仅4.4m的一级台地中,设计了柱轴距仅1.2m的木构廊道,将其三面围合,营造出一个尺寸为6m×3.2m,铺设三合土地面的小型庭院。厅堂空间的营造则借用了二级台地上纵向护厝屋架4.6m的面阔为厅堂的进深,以0.6∶1∶0.6的比例,规划成仿三开间的室内空间形态,并在中脊高5.8m的护厝屋架内,置入两榀中脊高4.3m,三柱八檩架的厅堂级别精雕梁架(其中“明间”作为厅堂使用,“次间”按常规做法隔以版壁门窗,做为普通房间使用),从而营造出一个进深仅4.6m的厅堂空间。
护厝门厅总体空间氛围十分精彩的原因,除了同样三开间比例划分的廊道与门厅建筑柱网的秩序感与和谐感之外,还有异常丰富的场地高差、屋顶级差、披檐分段落差,以及在两级台地间0.8m落差处的厅堂前檐柱,让厅堂明间的三重插栱与两次间的鹅颈美人靠延伸向第一级台地,而巧妙地在如此小的空间尺度中,创造一个精致而富生活气息的过渡空间,并具有丰富的空间层次。
6、光裕堡的两组基准梁架及其变化
在大福圳开始动工营造前25年便已完工的光裕堡,其营造中的标准化现象又是怎样呢?光裕堡总面阔43m,总进深54m,面积约2300m2,其基址位于较陡的山坡丘陵地上,所以,即使堡前夯土墙外的场地与堡内第一级台地之间的高差,也有1.8m之多,堡墙内再分六级台地,从第一级到第六级台地,级差分别为1.8m、2.5m、0.6m、1.3m、2.7m和5.5m,算起来基址总高差有14.4m,所以建筑内部多做两层使用,局部甚至达到三层,仅中心厅堂与厢房为一层。光裕堡的中心轴线为厅堂及其院落,两侧各隔一道水渠布置一列护厝,后部坡地上有半环形跑马道。整个土堡设有一个总大门和一个侧门,布局看似不复杂,但因为其功能设计中鲜明的防御需求,以及台地层级跌落与建筑内部分层等变化 (图12),使得相互串连成整体的堡内各建筑间的梁架分隔、各层上下交通,以及防御通道处的构造衔接变化比较复杂,基址和水渠的规划原则与大福圳相同。
图12 光裕堡台地轴测图(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建筑系《福建省三明市尤溪县书京村光裕堡、瑞庆堡测绘图集》,测绘于 2017 年)
分析其构架的组成,中轴主厅堂与跑马道的设计中,模数设计思维清晰可见。与大福圳相似,光裕堡中作为模数的榀架单元用于纵向护厝与第一进下堂中,使其串联的防御通道能保持柱中间距约0.95m这一全堡统一的尺寸,屋架进深约7m,十架檩用五柱,中柱对称,因多借用0.67m厚的夯土外墙架设短柱与挑檐构造,故立柱在不同层及不同部位中会增加1—2根柱子,屋面总宽约10m。榀架单元的标准模数也用于面阔20m、总进深12m的主厅堂构架中。匠师将7m的榀架模数设为前厅,在明间以覆水椽的方式使其下方呈现出的梁架保持视觉上的对称性。与大福圳相似,光裕堡也使用富装饰性的雕花拱型梁,构件背面也同样采用不规则粗胚的处理方式(图13)。
图13 光裕堡中轴主厅堂梁架(图片来源:同图12)
光裕堡的跑马道设置在第六级台地上,与第五级台地皆为中轴向两侧坡下的地形间有6m高差,跑马道正中建筑为三开间的书塾,以书塾为中心向两侧各处理成12—13个层层跌落的小台地,并在小台地上以29榀梁架支撑起24片层层跌落的屋面。书塾背后及跑马道北转角处都设置有用于防御的碉楼,故包含书塾在内,共有12个开间设了二层楼板,便于瞭望及攻守时的竖向交通。在此情况下,匠师以两柱五檩、柱距2m的榀架为跑马道中25榀梁架的基准模数,当梯形台地上的矩形建筑构架与0.6m厚弧形夯筑的后墙之间的距离逐渐扩大时,只需加长榀架的梁枋,使其架设到夯土墙中即可。这种方式也同样运用在两列护厝与夯土墙的关系上。这一基准模数即使在书塾中,也仅将梁枋加长0.8m与2.2m使其跨设到夯土墙中,而不添加立柱。书塾的构架虽然沿用了最简单的跑马道标准模数,但以白抹灰墙及木格窗围护起来的空间配合明间梁架上的雕花拱型梁,加上其位于全堡至高点的位置优势,已足以体现其独特的空间性与俯瞰群山的气势(图14)。
图14 跑马道各部分剖面示意图(图片来源:同图 12)14a. 跑马道小台地处建筑梁架;14b. 跑马道中的书塾与射击室;14c. 护厝与夯土墙间的构架搭接方式
7、光裕堡、瑞庆堡、大福圳营造模数的异同
萧氏家族在1850年入住光裕堡后生活安定,于是在堡前坡地开旷的水田中择地另营一堡,以满足其家族的繁衍和居住需求。30年后,瑞庆堡竣工。瑞庆堡的基址面积与光裕堡相近,堡内总高差10.5m,规划为五级台地,布局也与光裕堡相似。瑞庆堡的跑马道延伸至土堡两侧,承担整个土堡的防御功能。跑马道与护厝以水渠相隔,护厝只承担起居功能。所以瑞庆堡的梁架构造方式及水渠尺度与大福圳几乎相同,较光裕堡更加简单,也更加标准化。
从前述光裕堡、瑞庆堡、大福圳三座土堡中,可以看出尤溪地区在19世纪中后期营造的土堡具有下列特征:
(1)基址中对台地进行分级处理,并在此基础上展开水渠系统的规划,并将之与横向交通节点的设计相结合。
(2)采用模数化与标准化的榀架设计方式。光裕堡、瑞庆堡、大福圳三堡的中心轴线皆为2—3进院落厅堂与跨二级的厢房,其主厅堂模数依序为20m×12m、20.3m×10m、20m×10m,且皆分隔为前后厅。前厅采用与护厝相近的榀架模数。三堡的纵向护厝榀架模数分别为6.7m、7.3m和8.6m,水渠模数为2.2m—3m之间。
(3)对防御功能的考虑。在这些标准化的构造与尺度模数之外,光裕堡的建筑构造设计要复杂得多,其台地级差较大,同时要协调跑马道的防御功能与二至三层护厝的起居功能,并在设计中充分利用夯土墙与木构架间不规则的空隙等剩余空间。光裕堡复杂的构造堪称尤溪土堡营建的代表性案例。
8、对尤溪土堡营造中模数化与标准化现象的思考
模数化与标准化是中国传统建筑营造中的一个普遍现象,它的发展与传统木建筑中柱、梁、枋的榀架组织及空间扩充方式有关,也与数量众多、预制拼装的构件设计及生产方式有关,它对于建筑规模较大,建筑的木构架又需要与夯土墙紧密联系成一个结构整体以加强防御性的土堡类建筑的营造显得十分必要。通过对尤溪土堡案例的研究,还可以看出模数化与标准化作为一种设计思维在总体规划层面上起到的重要作用,如:以模数化的榀架尺度来确定台地基址与总体尺度的规划方式;标准化的梁架如何以局部影响整体,同时又从局部转化为整体。另外,从光裕堡的案例中,还可以看到如何以相同的基准榀架应对不规则场地,从而满足尺度扩充需求的营造对策。
通过上述研究,笔者终于明白,15年前与笔者初遇的大福圳,原来是通过这种方式塑造出其特殊的秩序感、规律感与韵律感,同时还带有尤溪防御性土堡建筑独特的氛围,以及家族聚居的浓郁人文气息。笔者因此而被深深地打动,这一悸动在一年前的书京土堡测绘中继续发酵,最终使笔者发现,传统营造技艺中匠师常说的“万变不离其宗”,其实可以理解为“一切变化皆源自于标准”的东方营造思维。
(感谢浙江大学建筑系本科2011级、2015级所有同学对大福圳、光裕堡和瑞庆堡三座土堡测绘课程的辛劳付出,感谢福建省尤溪市博物馆梁文斌馆长、黄春霖副馆长的鼓励、支持与协助,感谢书京村邱宗经主任与三堡所有乡亲们对测绘工作的热情支持与帮助。)
(本文經作者授權發佈,原載《建築遺產》2019年第1期,第12-20頁。註釋從略,引用請參考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