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前,有位山西朋友送我一张当代的《春牛图》,据说来自临汾一带。此一传统年画色彩鲜艳,煞是好看。此后,我断断续续翻阅过一些年画图录,发现此一图案颇为常见,似乎是北方各地相当流行的一种《春牛图》,其上有文字曰:“我是上方一春牛,差我下方遍地游,不食人间草合料,丹吃散灾小鬼头。”另外,其下还有“三人九饼,五谷丰登”的字样,据说反映的是立春时节吃春饼的习俗。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根据通常的说法,“立”为肇始之意,标志着冬去春来、万物萌动。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立春即昭示着新的轮回已然开启,大地从此复苏。到了立春这天,官府和民间一向就有打春牛、吃春饼、祭祖拜神和祈年迎春等活动。
当代山西“春牛图”年画
近读清末徽州知府《王振声日记》,其中有几段详细记录了二十世纪初黄山白岳间的迎春习俗,颇为生动、细致。例如,王氏在光绪三十二年(一九〇六)就写道:
正月初八日……歙县送来金花一对,初十日迎春用。
初九日……歙县送来八抬亮轿一乘,迎春用。
初十日……巳刻,朝服,坐亮轿出东门,三里许至关帝庙内少座。舞狮、祭芒神,礼毕,各官前导,舁牛、芒神进城,绕行南北街,至署仪门外安芒神位,一揖各退。
徽俗,向系立春前一日迎春,今年因十一日忌辰,故初十日迎春,俟十二立春时打春。
十一日……午初刻同步出,至仪门芒神前行礼后,执鞭绕春牛三匝打春。礼毕进署,各官禀贺,书役叩贺。
十二日……遣号房持帖到分府、参府贺春喜。晚备便果席,请幕友吃春酒。
在传统观念中,春天系岁序之首,农业乃国家之根本,立春时节五谷滋生,故迎春必用到牛,以重农事。此类的迎春仪式由来已久,一般都会上溯到《吕氏春秋》中的“出土牛以送寒气”之记载,此后历代相沿不替。及至清代,嘉道时人顾禄在其所编《清嘉录》中指出:“立春日,太守集府堂,鞭牛碎之,谓之打春。”打春在有的地方也叫“闹春牛”,是将土牛鞭笞成碎片,然后众人分抢而去。当日参加迎春仪式的一把手,多是坐着十六人抬的“亮轿”(亦称“显轿”),盛设仪仗,甚至随列万民伞、德政牌等全副执事,一路上威风凛凛,向辖境子民尽情展现父母官之赫赫官威……
1901年《御制钦定芒神春牛图像》,私人收藏
迎春仪式虽由官府主导,但立春前后的民俗活动却并不仅限于官方。迎春之日,各地民众往往倾城出观,民间传说“看牛则一岁利市”。根据《清嘉录》《吴郡岁华纪丽》等的描述,在苏州的迎春仪式上,男男女女争着用手去摸春牛,据说如此便可沾上新年的福分,俗有“摸摸春牛脚,赚钱赚得着”之谚。一九二三年,有位叫汪安澜的人在《少年》杂志上讲述,休宁有“立春开大门”的风俗:
……每年到了立春节那天,凡为一家主妇的,清早便起床,梳洗既毕,恭恭敬敬地去开大门,一壁开,一壁嘴里念道:立春开大门,家婆事事成:日日进财宝,年年添人丁;老来多福寿;四季万年青。
一九三一年,温州乡绅张棡在其日记中写道:“本日夜早一句钟丑刻交立春节,予及内人、诸媳、女等披衣出外,调排香烛接春,并以柏叶煨春豆茶,敬家堂神与祖先,然后饮春茶,鸣鞭爆,事毕,始再就枕一窹[寐?]。束樟叶于中庭、房户各地烧之,俗名曰煨春。以赤小豆炖熟,入糖调而饮之,曰春茶。”立春日,温州人将红豆、红枣、桂花、白糖合煮为春茶,家人分食,谓之“煨春”。据说吃了春茶,可以明目益智,大吉大利。
各地“接春”的做法各不相同。多年前,劳格文教授与我合作主编的《徽州传统社会丛书》中,有不少都提及民间的立春习俗。例如,根据毕新丁等人的讲述,在今江西婺源县(明清时代属于徽州府)汪口一带,接春时,各家要在花盆里栽一棵没有虫眼的白菜,这棵白菜以红纸打箍,菜后插一枝天竺叶,上吊几条用金纸剪出的“钱”字,做成“摇钱树”的样子,并将写有“迎春接福”四字的纸条插于盆中,放置门外。接春时,在门口焚香,燃放爆竹。届时,先将花盆接到家中,摆在上门头,尔后再放在天井之中。家中则要点一吊灯,称“满堂红”,其上贴一灯谜:“水漫金山一趟平,青蛇绕着白蛇籐,终日许仙来敬我,断桥相会见分明。”
1939年江苏省颁布的“芒神春牛图”,《江苏省公报》第37号
据说,“立春”不是每年都有,民间视没有立春的年份为不吉利,俗有“无春年”之称。但也有一年出现“两头春”的,亦即年头与年末各有一次立春。王振声在徽州担任知府的光绪三十二年为闰年,故于岁暮复遇立春。对此,日记记载:
(腊月)二十二日(一九〇七年二月四日)辰刻赴东郊迎春……
二十三日……卯正起,补褂,赴仪门外芒神前行香,一跪三叩,击鼓三声,执春鞭,率属官绕春牛三周。……晚,约幕友饮春酒,食春饼,散后祀灶。
此种一年两立春,通常被认为是比较吉利的年份,民间俗有“一年难逢两头春,百年难逢岁交春”的说法。从日记来看,每逢迎春,当晚或翌晚,知府都要与衙中幕友浅斟低酌——这是官府的情形。至于在民间,不少宗族都根据程朱理学对礼仪的设计,于立春日遵依家礼祭祖。例如,嘉庆十年(一八〇五年)刊刻的歙县《棠樾鲍氏宣忠堂支谱》中,有颇为细密的“值年规例”,涉及岁时伏腊宗族内部的祭祀惯例,其中的“立春”条记载:“管年之家陈设香案及香烛、纸箔、火爆等物,届时传知支下诣祠接春。倘遇年内立春,亦系次年轮管者承办。”这里也明确提到“两头春”的情况,规定在第二次迎春时,由翌年轮值者来承办。
二
十多年前,我在徽州收集到一张《御制钦定芒神春牛图像》,原件呈橘红色,这是相当罕见的文献珍品。该印刷品的内容为光绪二十七年(一九〇一)“江南徽州府歙县阴阳学训术朱为迎春事”。关于“阴阳学”,元代以后在诸路及各府、州设置,主要教授五德终始、占候占星、遁甲六壬、相宅选日之类。及至明清,地方续设阴阳学官,府称正术,州曰典术,而县一级的阴阳学官则称为训术。有的地方的阴阳学官,还负责管理境内的游方医卜星相、募缘僧道以及沿街卖艺之人。而由《御制钦定芒神春牛图像》可见,在清末,迎春一事,应归各县的阴阳训术负责统筹,并安排鸠资印送“春牛图”。标题中之所以称为“御制”,一是体现皇帝劝谕百姓重农之意,二是根据《大清会典》等的记载,每年六月由钦天监按照天干地支、阴阳五行原理,推算出来岁的春牛式样、芒神形色,绘图于固定时间下发,此后各地州县据此塑造春牛、绘制芒神形象。
歙县人使用的1918年历本(上海印刷出版),私人收藏(1)
吾乡前辈郑丽生著有《福州风土诗》,吟咏一年十二个月闽中的风土民情,其中有“样历官历”条:“颁朔授时一卷开,伫看甲子又循回,残年弹指将归去,更著市声特地催。”这是说“急景凋年,市贩叫卖时宪书,主呼‘样历官历’,俗谐其声云‘一日半日’”。类似于此的“样历官历”,其中应当也有“春牛图”。之所以称为“官历”,是因为颁发“春牛图”是官府的特权。清代《刑案汇览三编》中就提及——道光三年(一八二三)贵州曾发生过一桩“私刊《春牛图》于未颁朔前售卖”的案子,该案说的是有位叫梁六的小贩,自己“仿依万年甲子书所推抄录刊刻”,虽然其内容并非捏造,但因赶在官府颁发时宪书之前兜售,故被重杖八十。
盛清时代祖籍徽州的吴锡麒编有《武林新年杂咏》,其中辑录了诸多名流咏颂杭州过年风俗的诗作。书中有《春牛图》小引,曰:“阴阳家印图,年前分送。上载时日支干,下绘春牛,中书太岁姓名,旁载地母经、流郎诗。”“春牛图”上的芒神,有的地方认为就是太岁。民间传说,每年有一个太岁菩萨值年,迭年一换,故而立春前数日,要将当年太岁之像精心修饰,令其焕然一新。立春举行迎春,就相当于是新、旧两太岁办理交接的仪式。歙县《御制钦定芒神春牛图像》就是一张“春牛图”,图的中央有“出行迎喜之图”,其上则有双髻牧童扮饰芒神、手持柳枝鞭牛而走的形象。除了图画之外,该张印刷品上还有其他的不少文字。如提及“春牛头白色,身黄色,角、耳、尾黑色,肚黄色,胫黄色,蹄青色……”等,可见春牛全身五色咸备。相传黄色多主年岁丰收,白色多主水患,青色多主风灾,红色多主火灾,黑色多主疫疠,等等。“春牛图”上备列“本省节气时刻”,并注有“辛丑元旦选取寅时黄道,宜向西南方出行,恭迎喜神大吉”字样,还注明“春祈二月初二戊戌,秋报七月十五日戊申”。另外,还详细罗列了一年十二个月的节气。据此,一般民众得以明了当年雨旸应对、消灾解厄的大致趋势。据此可知,类似于此的“春牛图”,实际上就相当于后世的年历,往往被张贴于室内墙上。
歙县人使用的1918年历本(上海印刷出版),私人收藏(2)
关于“春牛图”,此前已有不少文章涉及,毋庸笔者琐琐细述,此处仅举民国报刊上的一段回忆,以见当年民众的认识。一九四二年,有位叫唐庆和的人,以其亲身经历谈及儿时所见的“春牛图”:
小时在家里,一到新年,便会听到母亲在焦急之后,所发出来的呼声:“怎么送‘春牛图’的到今天还不来呢?”后来“春牛图”终于送来了,送的是一个乞丐头目。……他一手拿一厚叠的“春牛图”,一手擒着一只木制的春牛。他进来时并不用开口,只要将那只木制的春牛的模型向桌上一放,人家便会知道他的来意的。一张春牛图的代价是一升白米,或是十来条年糕。
“春牛图”是一张六寸宽、十寸长的杨连纸印的,图少字多,与其说是一张图,倒不如说是一张表来得恰当。它的标题,若不是“一本万利”,则必是“五谷丰登”,二旁分印着子、丑、寅、卯……十二个地支,字的下面嵌印着各字所属的动物,如子字下面就是一只老鼠,丑字下面就是一只牛。上半截印着十二个月份,并分别注明某月是月大,某月是月小,并旁的如节气等项目。下半截例是一只春牛和一个牧牛的童子了。这一点也就是春牛图这个名称的由来了。“春牛图”不是别的,是一本国子监钦定皇历的缩影、摘要。
这篇随笔发表于四十年代初的《东南日报》上,文中的“国子监”显然应系“钦天监”之误。唐庆和说,送“春牛图”是个美差,系丐帮头目的专利。的确,在不少地方,送“春牛图”一事,皆为一些特殊人群所垄断。例如,在清代的江西,每逢冬季,就有高安人分往各地农村,挨户散给“春牛图”。民间传说,此种“春牛图”只有高安姓杨的人才能印刷并分发,这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杨得胜,在朱元璋打天下时,曾利用“春牛图”作为宣传品,立下了汗马功劳,故而后来只许他的子孙专利其事。另外,在不少地方,送“春牛图”的乞丐穿戴红袍、官帽,扮作春官模样,挨家分发,俗称“送春”。而接受者通常都会依照惯例,给予相应报酬。此种习俗,据说迄今在一些偏远农村仍有所见。
1884—1885年新加坡的“春牛图”,荷兰莱顿大学亚洲图书馆收藏(1)
唐庆和接着谈及民众对“春牛图”的解读,其情节颇为生动:
母亲拿到“春牛图”,最先看的便是那个牧牛童子的位置了。若童子是骑在牛背上的,那么便是安适的意思,今年农夫们可以少流汗而多得收获了。如牧童是立在牛前,而用手牵着牛绳,那也还好。最不好的要算是牧童跟在牛的后面,用鞭子抽着牛背,以驱它向前走了。这是表示吃力不讨好,及辛苦的一种意思……
由此可见,一般民众其实弄不清楚“地母经”“流郎诗”,以及各类玄乎的星占术语,他们主要是通过“春牛图”上的图案,来判定一年的涝旱丰歉,其间充满了对“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期盼。除了芒神与牛的相对位置之外,有的地方还根据牧童(芒神)穿鞋与否,预测来年雨水之丰歉:倘若图上的牧童仅穿一只鞋,就表示来年雨水适中;如穿两只鞋,则表示次年降水会较少;而如果是光着脚丫、裤腿上挽,则预示着翌年之雨水将会很多。
三
此类的“春牛图”,在全国各地有着不同的样式,其内容亦有诸多变化,如有的还增加了其他内容,有“采茶春牛图”“罗汉春牛图”等名目,这些,在此前编印的各类年画图录中多有展示,毋需细赘。二〇一九年,我在荷兰莱顿大学亚洲图书馆乱翻书,看到多张清末在新加坡印制的“春牛图”,颇为特别。
这是光绪十年(一八八四)新加坡叨报馆发行的“华英春牛图”,顾名思义,月份是中英文对照。其上半部三幅画之中间也是一帧“春牛图”。不过,站在牛背后的不是幼童,而是一位成年男子。翌年的另一张“春牛图”上印有广告:“本馆住在源顺街,刊刻‘华英春牛图’,迄今有年,专心参对无差,光顾者请祈细认。”然而,其上的春牛图案却有了极大的变化,站在牛身边的不仅是个老人模样,而且连手上的柳枝也省了。虽然此类“春牛图”之预设读者对象应当也是旅外华人,但在这里,传统却也在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
1884—1885年新加坡的“春牛图”,荷兰莱顿大学亚洲图书馆收藏(2)
在中国本土,民国以后出现的通书上,传统的“春牛图”通常被置于首页。不过,关于“春牛图”之存废,一直存在着争议。一九三〇年的《中央周报》上有一消息,标题是《国历图替代“春牛图”》:
我国民间,在昔悉以春牛图为通用历表。福建同安县党务指导委员会,以现在既经颁用新历,该项历表,实在有改造之必要,特呈请该省指委会转呈中央,请通令全国刷印国历图,替代春牛图,以示彻底革新之意。中央以事属可行,当交国府令行政院转饬内政部、教育部,将该项图表早日制定、颁发,以便民间购用。国府准函后,已令行政院遵照办理云。
然而,上述提案似乎并未实际落实。相反,民国时期在有的地方,仍在恢复传统的迎春典礼。譬如,一九三九年《江苏省公报》上曾刊登政府训令,省长陈则民明确“通令各县修复迎春典礼”。该《江苏省政府训令》之后还附列有《迎春典礼》:
先立春日,各县于东郊造芒神、春牛(芒神、春牛式另有图说),届立春日,设案于芒神、春牛前,陈香烛、果酒之属,案前布拜席(知事一席,余视人数),通赞一人,执事者若干人,于席左右立。县知事率在城文官服礼服,毕诣东郊。立春时至,通赞赞行礼,知事一人在前,余以序列行,就拜位,赞四拜礼。执事者举壶爵,跪于知事之左,知事受爵酌酒、酹酒三(即三进酒、三献爵),授爵于执事者,复行四拜礼,众随行体兴,乃舁芒神、春牛,鼓乐前导,各官后从,迎入城,置于公所(县署大堂),各官执采杖环立,乐工击鼓,击春牛三,乃各退。
此一仪式显然与前清时代大同小异,只是此时县令已改为县知事、亦不用八抬亮轿而已。其时芒神、春牛之图式,应与帝制时代的完全相同。一九三九年为己卯年,故该份训令之后附有彩色的“己卯芒神春牛图”,并列有《迎春芒神春牛图说》,其中注明:芒神身长三尺六寸五分,鞭长二尺四寸,像少壮,衣色红带色黄,髻耳前,罨耳全戴,……芒神立牛右,芒神立牛前,芒神执策当牛肩。”这些,都应当为仿照古式而恢复。
1954年广东《华南通书》中的“春牛图”,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1)
另外,因“春牛图”最为贴近农民的日常生活,故而以广大农民为其革命阶级的中国共产党,在长年的革命斗争宣传中,也积极利用此类的传统民俗。早在一九四八年,《新华日报》上就刊登有一幅版画,其下附有一首《春牛图》诗:
新年大喜,对我生财,迎壁墙上,红对放光彩。
花花绿绿,牛槽贴牛影,一块红福字,喜在人心。
牵来黄(牛+达)牛,一路好走手,牛角乌金亮,牛毛苍黄。
手拿杨柳鞭,一路走,一路唱,唱的共产党!
唱了共产党,还有毛泽东,出好主张,平分了土地,消灭地主、土霸王!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牛为每年耕作之必备,也是农民的命脉所系,以此为切入点,勾画出稼穑岁登、含哺鼓腹之美好前景,则最易拨动下层民众的心弦……诗中的“手拿着杨柳鞭”,显然是传统“春牛图”的通常样式。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春牛图”仍然得到明显的传承。直到一九四九年以后,在新式历书中,“春牛图”仍赫然在目,虽然在形式上已稍有变化,但从中仍可看到传统的巨大惯性。
1954年广东《华南通书》中的“春牛图”,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2)
(本文經作者授權發佈,原載《讀書》2022年第3期。注釋從略,引用請參考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