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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湜 | 對於生活在海島的人們來說,島即是山
  发布时间: 2021-01-08   信息员:   浏览次数: 102

《山海故人: 明清浙江的海疆历史与海岛社会》  

我的家乡澄海县东部海面,是广东唯一的海岛县份南澳县。该县由南澳岛及周边33个岛屿组成,其中主岛约111平方千米,在近年南澳大桥通车以前,若要登岛,需要从澄海县沿海的莱芜山下的码头坐一个多小时的渡船才能抵达。

遇到台风天气,则所有渡船都中止服务,没来得及返回的访客经常被困岛上。干旱时节,岛上居民也会遇到淡水不足的窘境,这些都是除了令人向往的海岛美食、美景之外不可忽视的地情。

南澳岛上有不少名胜古迹,该岛与宋元明清诸多海上战事有着重要的联系。据说陆秀夫在岛上为逃难的宋帝赵昰之弟赵昺修建了行宫,史载明代戚继光、俞大猷曾在此大战海上豪强吴平。

吴平逃海之前,将18坛黄金埋于岛上,后世寻宝终未得,成为千古之谜。明末郑成功在此招兵,至今南澳总兵府遗址前尚有招兵树一棵。诸此种种,或实或虚,总是耐人寻味。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南澳岛,是由表叔林光带着,去岛上找他的朋友,一起到岛上的云澳深水码头钓鱼。南澳岛的海岸岩质居多,沿岸沙滩零星分散在陡崖之间,当时光叔骑着一辆轻装摩托车登岛,从莱芜码头连人带车上渡船后,我兴奋地冲上顶层甲板看海,渡船离岸加速,破浪前行,越来越深的海水,在阳光照耀下非常明显地从蔚蓝色渐变为翡翠绿,十分迷人。烟波中南澳岛的峰峦也渐次显现,令人心旷神怡。

不过,上了岛之后,轻便的摩托车在并不宽敞的环岛公路上行驶,时而爬坡上升,时而下坡带着转弯,这匹没有挡位仅有刹车盘的坐骑就力不从心了,身旁就是悬崖峭壁,不免令人不寒而栗。如今,诸如南澳岛这类近海岛屿,大多已经通了跨海大桥,为人们的出行和货物的运输提供了便利。不过,从观光角度来说,过桥上岛终究还是跟行船近岛的视觉感受不一样,后者常常令人有某种冲动的期待和小小的焦虑。

过去十年间,我有幸多次踏访了浙江、福建和广东的岛屿和海滨聚落,或是田野工作,或是实地考察,或是观光游玩,我都饶有兴趣。

我所任教的中山大学的珠海校区,隔壁有个村子名叫鸡山,2014年,我应鸡山村村委的邀请,协助修纂村史。村民一开始就告诉我,鸡山原名鸡拍。我检索了地方史志,发现较早关于鸡山村名的记载出自明代嘉靖二十七年(1548)修成的嘉靖《香山县志》。县志所载明代香山县恭常都中的22个村中的“鸡拍”,即是鸡山村的旧称。“鸡拍”之得名,据说是因为该村背山面海,坐西朝东,后山奇异多姿,林木苍翠,一眼望去,俨如展翅腾飞之雄鸡。

除此之外,鸡山又有旧称曰“鸡柏”,至于变“拍”为“柏”,是岁月经久的传抄讹误,抑或是别有一段来历,就难究其详了。“鸡拍”的名字一直沿用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正式改为鸡山。1954年的美国军用地图中,还清晰地用“Chi-pai”标示鸡拍的地名。

村民们对“鸡拍”之形胜,另有一番独到的体悟。他们说,要一睹“鸡拍”之景象,只在陆上四望不可得见,甚至到山巅俯瞰亦复难求,唯有驶离港湾,扬帆出海,在洋面上朝西远眺凤凰山麓,方可一览雄鸡振翅之恢宏。这一番体悟蕴含着一个深刻的历史地理感知,即鸡山先民与海上活动有着不解之缘。

鸡山面朝浩瀚之伶仃洋,背倚巍峨之凤凰山。山泉清溪自西向东绕村而过,村西、北二面往昔分布着连绵的稻田和果园。村东弧形的沙滩连向唐家湾铜鼓角,潮起潮落,构成天然的渔场。民国时期的胡根天在他的《中山港名胜漫谈》中写道:    

鸡拍村撩动我往游的心,是在我两三次到前湾的鱼市去的路上。鱼市是靠北的,中间隔着一个半月形延袤七八里的唐家湾上的莽漠的草原,鸡拍村就靠在南边的群山之下。当我在鱼市的路上闲眺着的时候,从那吹荡着海潮的吼声的草原之上,只见南边一带翠屏似的群山之前,堆着一朵绿云似的一座葱茏无比的鸡山。

鸡山之下,从那林莽的梢上,便看见一二排静穆得古铜似的村庄的屋瓦,上面还不时地荡漾着几缕轻烟。左边是山崖和海岸,龟蛇二山浮在海中,形状倒毕肖。右边较远一点的是凤凰山,那苍翠崇峻的峰峦,表示出不群的气概。

胡根天特意在其书中附上了一幅《东望鸡拍》素描图,其撰述亦如白描,然足以令人身临其境,感受其当年畅游之情。便是今天,在港湾大道行走之时,也能一览这旖旎的风光。其中的龟蛇二山,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在这样的海湾空间里,腹里之山,沿岸之山,海中之山,在景观上其实都是一体的,只是如今岸线的迁移、滩涂的成陆以及海岸公路的修筑,淡化了这种景观的协调性。

由于教学的需要,从2009年到2016年,我每一学年都要到珠海校区讲授一门本科基础课。从广州到珠海,高速公路切割着珠江三角洲的老沙田区和新沙田区,一路也会邂逅诸多名字带“岗”字的小土包或小山丘,如马庙岗、班其岗、大粒岗、七星岗、马鞍岗、歪头岗、三石岗等,可以想见,在三角洲成陆之前,这些地方都是海中孤丘,这些地名如同“鸡拍”一样,大都名副其实,对于近海航行的人来说,它们就是形态各异的航标灯。

过去几年间,我还有幸跟着厦门大学的郑振满、张侃等教授的团队在浙闽沿海进行实地考察。张侃教授是温州人,他的团队近年也着力研究浙江宁波、温州、台州地区的社会经济史,我也就经常混进他的队伍参加研讨和考察,收获很大。

图1 温州洞头岛

在温州沿海,我们考察了瓯江、飞云江和鳌江的江口平原聚落,以及灵昆、洞头(1)等近海岛屿,还去了远离海岸的南麂列岛等岛屿。给我留下较深影响的,还有乐清湾的半岛和岛屿。由于几十年来温州沿海的围垦和填海工程势头十分迅猛(2),本来就相当浅狭的乐清海湾,许多地方已经完全成陆,三四年前我们走访的西门岛等近海岛屿,很多都已经随着海湾的淤积而并岸。如今,我们在实地探寻这些海湾和岛屿的历史遗迹之时,需要具备一点空间的想象力。

图2 温州乐清翁垟

元代乐清县位于温州路与台州路的交界区域。县境西朝北雁荡山地,东临乐清湾,在狭长的沿海平原上,有官道沟通温州、台州二路。宋元时期在这条官路上先后设置了土兵寨以及驿站。乐清湾是一片深浅不一的海域,大大小小的岛屿点缀其间,明代方志常将这些小岛列入“山川”的“山”中加以叙述。在人们的观念里,岛即是山,是海中之山。之所以归为山,除了其高阜的形态,更重要的是“海舰皆由此出入”,“海舰皆以为准”,即是说,这些形态奇特、位置险要的海岛,是海船从外海靠岸的参照物。

乐清湾被乐清沿海平原与楚门半岛、玉环岛及其他大小岛屿所簇拥着,这片海域在明代方志中亦称作“白沙海”。在楚门半岛与玉环岛之间,连接乐清湾与外海的楚门港,亦称作“楚门海”。据永乐《乐清县志》记载:

白沙海,出县东南,横亘三百余里。居县之东为白沙、赤水、莆岐……温岭,转至玉环而止;居县之西为石马、章奥、三屿……至象浦而止。南望海之外则有青屿、倪奥、灵昆,东望海之外则有玉环、鸡笼、洋青、鹿西,横列海旁,历历可数。海居县东,至岐头折而南,波涛崩激汹涌,凡海舰西入郡城,至此必舣舟,谓之“转岐”云。自折叠奥,次黄门,次钱坎,次小鹿,次茅岘,次台州驴洋至台州松门寨。

楚门海,一名楚门港,去县东南一百九十里,港门之外,则海洋无际,海舰由此出入。

“舣”是停船靠岸的意思,也就是说,基于白沙海的海域环境特质,温州外海来舶常常停靠其海域周边的岛屿及沿海港口,进而开始转运,所谓“转岐”,描述的大概就是这种海域交通的特质,这种特质使得白沙海亦即乐清湾及其周边海岛,成为海上人群活动相当活跃的一个区域。

2015年,我前往美国耶鲁大学麦克米兰中心访问一年,在人类学系萧凤霞(Helen F.Siu)教授指导下学习和研究。耶鲁大学有一个世界闻名的艺术馆,其东亚部馆藏蔚为大观。我在参观东南亚文化展厅时,突然被一件出土于越南北部东山地区,年代约为公元前300年至公元前100年的青铜提桶完全吸引过去,因为它的形制特别是桶面浮雕,与我熟悉的广州西汉南越王墓出土的青铜提桶几乎完全一样,浮雕的主题大概是海上作战凯旋,在船上执行对战俘的砍头仪式(3)

惊讶之余,仔细一想也并不稀奇。因为广州到越南其实并不遥远,中、越今天是两个国家,但历史上都是南中国海周边密切相连的地区,具有非常活跃的文化交流。许多海上的故事、海上的知识,其实都值得我们做历史研究的人去搜集和解读。

图3 左上为美国耶鲁大学艺术馆藏越南东山出土青铜提桶(公元前300—前100),右上为广州西汉南越王墓出土青铜提桶,下为南越王墓出土青铜提桶纹饰拓本船纹拓片

以上三幅图片来源分别为:美国耶鲁大学艺术馆藏;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广东省博物馆编:《西汉南越王墓》,铜提桶I(B59),彩版24,图版18,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

耶鲁大学斯特林纪念图书馆(Sterling Memorial Library)地图部藏有一册闻名遐迩的清代航海地图集,李弘祺、陈国栋、钱江、陈佳荣等学者都曾对此做过研究。201585日,我在斯特林纪念图书馆地图部有幸翻阅了这部地图集的原件。该图册为1841年英国“皇家先驱者号”(H.M.S.Herald)战舰上的菲利普·米斯(Philip Mease)从一艘载重量为400~500吨的中国商船上掠走的物品。

当时这艘中国商船正从中国北直隶海湾航行前往新加坡海峡,“皇家先驱者号”将这艘中国商船作为战利品扣押了下来。地图上描摹了不同的海岬和岛屿,也标示了更路和针经航向。

根据钱江、陈佳荣的研究,该图册收绘的122幅地图涵盖地域除中国东、南海岸外,还包括了东洋的日本、朝鲜(间及菲律宾),以及原属西洋而在清代已称南洋的越南、柬埔寨和暹罗,其航程至暹罗湾为止,可谓清代“暹罗湾—中国东海、南海—长崎”航线弥足珍贵的专用航海图。

对于今天的普通人来说,长时间长距离的航海经历仍然比较难得,要体验非机械动力时代的航船之旅,更加是难上加难。在我们方方面面都依赖于GPS定位和导航、快捷地享受物联网和高速带宽、无暇仰望满天星斗的时代,通过阅读和体会这样古朴的手绘地图,我们得以踏上一艘穿越历史的小船,穿行于东南洋面,或近观,或远眺,但总与彼岸相隔不远。

图4 《清代东南洋航海图》书影

图片来源:美国耶鲁大学斯特林纪念图书馆藏

对于先民们来说,近海航行的基础坐标就是这些形态各异的海岛山,这就是他们的“GPS”,由这样一串近海岛链所联结的一条条航路,共同织造了东亚季风贸易的海上网络。季风吹拂,罗盘在手,图册随身,经验老到的船长掌握着海洋的脉搏。图册中这些海岛山形的丰富标识,不太可能是一蹴而就的航海记录,更可能源于代代相承、口耳相传的相当长时间的知识积累,它的作者们,有的成功,有的失败,可能发家,也可能落草,但关于海洋航行的地理知识是共通的。图5描绘的范围是今天的温州海域,上面的文字不多,反映了在这一海域航行最重要的注意事项,譬如南杞岛的标示是:

南杞南高北底[],第一山头有烟墩,洋中不见峰尖。其南杞头四面平,北面三四个,洋中断看有水腰,开有白沙,西北安甚好取水,大墩。

在依靠自然风航行的年代,没有自来水供应,有淡水资源的海岛就是海上人的绿洲。岛即是山,但求平安,风流水势,千帆百舸。陈国栋将图册命名为“山形水势图”,考虑更多的大概是这种出自海洋视角的人地关系吧。

南杞岛现称南麂列岛,距离温州鳌江港30海里,我曾于2013613日随张侃教授的团队以及一直参与我们课题考察的温州文史专家张卫中先生一同登岛。当天刮着8级大风,我们到达飞云江口的瑞安港码头时,船家还在犹豫是否发船,因为按规定超过9级风就不能开船。若是不能成行,我们接下来的几天的考察行程也受到很大影响,但天气不佳,也只能望洋兴叹。

在码头等了半小时,天气预报没有显示风力提升,港务公司也没有通知关闭码头,虽然风浪依然很大,但船长挺有自信,广播通知旅客们上船,大家一阵欣喜,但也不无担忧,果然,船行十几分钟,海浪渐大,我们这艘吃水不深的“飞云一号”快艇,时而上下左右剧烈摇晃,时而被浪尖高高顶起船头,又重重地摔进浪里,窗户不断被海水打湿,从船舱往外看,一片灰黑,完全模糊,仿佛已经沉到海底,惊恐之余,团队里的大多数人已经呕吐得一塌糊涂,只剩下张侃教授、张卫中先生、硕士生杨锐彬和我四人依然坚持,当时我们都自嘲为海盗的后代,经得起风浪。

船行半个多小时,风浪逐渐平歇,窗外一望无际,隐约看到一些孤屿,海水则是一片灰黑色。

图5 温州平阳南麂岛

记得传世文献中,元朝人曾把黄海的一些海域称作黑水洋,当时读了没有感觉,如今大略可以领会,大洋深邃之处,有时既不是碧绿色,也不是蔚蓝色,而是令人叹息乃至窒息的灰黑色。经过差不多两小时的航行,我们终于安全抵达南麂列岛的主岛(5)

南麂列岛由大小52个岛屿及礁岩组成,景色十分迷人。据说明朝万历年间,朝廷曾在南麂设副总兵,加强海上防卫。我们在岛上采访了一位船老大,他给我们讲述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比如,岛上有一座“国姓庙”,据说是因为“国姓爷”郑成功曾驻军于此,训练水师,培训那些从闽粤沿海抓上船却还不习水性的壮丁。船老大接着又把历史拉回了近代,话说抗日战争后期,日本的战舰两次途经南麂列岛,将岛上的人全部抓去当壮丁。

后来,浙南国民党残部退守南麂列岛,1955年继大陈岛撤退后,岛上的居民又被抓去当壮丁,挟往台湾,谈到这一段段悲壮的遣徙故事,船老大唏嘘不已。当时风浪渐渐停歇,但风力仍然很大,我们跟着船老大翻越岛上一个个山坡听他口述历史,衣服已几乎全被打湿,更能体会那段风雨飘摇的历史往事。

南麂岛的一天一夜,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晚我们入住的旅馆,据说规模已经算岛上最大的,当天入住者寥寥无几,十分冷清。柜台工作人员说,岛上旅游旺季一般要到7月才开始,持续到9月,承包岛上几个旅馆的主人,每年一般都是6月过来做些修缮以及粉刷工作,然后雇工经营三四个月,一年的收益也就算收齐了,然后就放空旅馆,回到陆上去做其他生意,来年再说,可以说是彻底的季节性生计。

由于岛上供电不足,旅馆内的空调基本不通电,但晚上睡觉倒也凉爽,只是感觉到处都非常潮湿,像我们这些外来游客需要好几小时去适应。当晚夜深之时,万籁俱寂,海浪声也几乎听不到了,想着历史上岛屿的这种季节迁徙和物质生活,颇值得玩味。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原载《山海故人:明清浙江的海疆历史与海岛社会》注释从略,引用请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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