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變化如同白雲蒼狗,白水的歷代鄉民們被捲入其中,一一難逃生老病死,被時間老人一棵棵的播種又一茬茬的收割。可白水的流動之中葆有凝固又鮮活的歷史——碑刻、族譜、廟宇、祠堂、儀式……它們正如水稻田裡泥濘又肥沃的土壤,時間老人也難以將這頑固的淤泥清除。 這個夏天,讓我們來耕種這片田地吧。 一、不在他方 白水是漳州龍海的一座閩南小鎮,靠山面水,位于九龙江支流南溪中游。我們在白水回到歷史現場、進入社區情境,歷史就在我們的腳下,歷史就在鄉民的手中。歷史研究似乎無需在文獻中上下求索,也無需在天涯裡踏破鐵鞋;歷史研究不在他方,恰恰就在此時此刻之間、此情此景之中。 可能是有一種宿命的牽絆,我這個一直嚮往北方生活的“小南蠻”,還是沒能通過高考衝出閩地再進入“中原系統”,誤打誤撞的立足在福建,卻往往沒想到因此而了解自己——一個在福建山區村莊裡浸染著民間信仰、民間習俗長大而渾然不自知的普通孩子。 在歷史系的課堂中,關於明清社會經濟史的學習讓我後知後覺,原來正是在民間文化的耳濡目染之中,正是在歷史傳統的潛移默化之下,我之所以為我。在此,我似乎可以大膽放言,我也是一段歷史的見證者與承載者。歷史不必來自文獻、來自王侯將相或才子佳人,也可以來自日常生活、來自個體生命。歷史,不在他方,皆備於我。 而在這次實習過程中,把課堂的知識外化為實踐,面對著不通的方言和不同的人群,心中卻一點也不陌生。當這些再熟悉不過的成長印記又一一復現於眼前,我像個幹練的漁婦,抽絲剝繭,再理出每一根絲線,縫製成一張牢固漁網,灑向歷史的海面。 海面波瀾不驚。 二、不歸來處 在白水鎮的第一天遇上了午後的強降雨。初來乍到的同學們在一間祖厝內避雨,我望著雨從天井中落下,猛地就憶起了小時候跟隨奶奶清明的雨中去祖厝祭祖的場景——奶奶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用扁擔挑著兩籮筐的祭品,一搖一晃地走在前,我撐著小花傘穿著藍雨鞋踏著地上的水花跟在後面。到了祖厝裡,奶奶卸下籮筐脫去斗笠蓑衣匆忙地擺起了祭品,我卻拿起紙錢疊小船,放入積了水的天井中,驕傲地和奶奶說:“不用把錢燒給祖公祖嬤,我們用錢做小船就可以順著雨水流到九泉,漂到祖公祖嬤的家裡了。”奶奶又好氣又好笑,和我一起看著紙船在雨水裡覆沒。 可後來,生我養我的小村莊覆沒了。因為市政規劃而面臨拆遷改造,於是祖厝裡那些張牙舞爪的飛檐、燃放鞭炮後仙氣氤氳的屋頂、冬至分豬肉的肉案和元宵節時不絕於耳的炮聲全都灰飛煙滅,那土地公的神龕、神祖牌位流向何方也無從知曉。奶奶去世了,見證了我成長的宗族親人不少撕破了臉,無論“最後的分家”是一團和氣還是一場爭執,最終大家都一一從村裡遷往城區的各個角落。 唯有歷史予我慰藉,予我在毀滅中重生的力量。在田野實習的第一天,我似乎受到一雙強大的手掌予我撫慰又將我牽引,穿過雲和煙,回溯著回不去的童年,回歸回不去的原鄉。誠然歷史學不帶人穿越回往日時光,田野實習也不使人回到家鄉,卻喚醒人昨日的歡愉和沉澱的情愫。 三、不捨家園 可是,很多人在內心深處其實都藏著一小片泥土和部落──我們土裏土氣的、卑微樸素的原鄉。表面上也許張牙舞爪,心裏其實深深呵護著一個青澀而脆弱的起點。——龍應臺 龍應臺在《親愛的安德烈》一書中提到她十八歲時住在海邊的小漁村,她曾迷惑“那個‘愚昧無知’的鄉村對於我,是剝奪還是給予?”當她離開了漁村,走到世界的天涯海角,漁村裏的人以最原始最真實的面貌存在她心裡,使她清醒,仿佛是錨,牢牢定住她的價值。那“愚昧無知”的漁村,給了她一種能力,悲憫的能力,同情的能力,使得她在日後面對權力的傲慢、欲望的偽裝和種種時代的虛假時,雖然艱難卻仍舊得以穿透,看見文明的核心關懷所在。 無獨有偶,有一回聽文學方面的講座,研究台灣文學的徐學老師說鄉村不僅是祖宗之地,更是文化之根。 在白水鎮的調查中,我們發現鄉民們是這樣的。每逢年節都儘可能回到村裡家族團聚、舉行儀式,那些熱鬧、舒適的時刻充盈著發自本心的快樂。在外打拼無論成就幾何,都要回到“青澀而脆弱的起點”,沏上一壺茶和家人訴說、點上一根香與祖先溝通、磕下一次頭請神明保佑。 而我亦然。原來伴隨我成長的每位族人、每個年節、每幢建築、每次拜拜乃至每句方言都是學問、都是歷史,都是不可割捨的故鄉情懷。 儘管我的故鄉已經消失在大地上,但是它早已經紮根在我的生命,枝繁葉茂,隨時可以供我休憩。正如龍先生對安德烈說的——“我很歡喜在你心中有一個小鎮,在你駛向大海遠走高飛之前。” 四、不輟撰史 在白水的日子,每次吃過晚飯,老師和同學們都要全員到場分享今日搜尋到的歷史線索。有一次鄭振滿老師和當地的嚮導鄭伯伯坐在一起聽各個小組匯報工作,兩位精力十足的長者並排而坐,那一瞬間我覺得二人似乎沒有本質的區別,似乎無論是知名學者還是普通農民,在這個時刻,都只是在土地上挖掘歷史的一把犁、書寫歷史的一支筆。 而我們這些後生,行走在村莊的阡陌之中的腳印也是一行行墨漬,運用歷史人類學的方法觸摸村落裡的記憶、萃取村落裡的故事,綴連村落裡的歷史。每一天早出晚歸甚至無暇顧及午飯和午休,行走在烈日之下或暴雨之中。我一度想像千年前的司馬遷,是否也如我們這般,造訪實地、敲響門環、對話鄉民。於夜間,於燈下,整理完一日所獲,方才安然睡去。 當實習報告經由老師們的多方指導和我們的反覆修改,最終完成,本次的撰史暫告一段落,像是收割了今年的稻穀,暫時進入農閒季節。 來年,歷史的田野還在,筆耕不輟的撰史者也還在。 (文/ 又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