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海沧被点点亮光填满,而亮光之外是大片大片的暗,那暗是城市的底色铺陈,如今正在被亮光一点点地吞噬。灯光熄灭,晨光熹微时,城市中的孤岛也显露出全貌,一条条不规则的里巷似大河的无数支流,流动着无数琐碎的杂言与传说,显然它们与大历史无关,却是可感可知的。角落的飞檐斗角似乎有些不合时宜,门前横七竖八的晾衣竹杆才使它有了点烟火气,墙面的红榜告示记述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或许就是杂言酝酿的时刻。饰着裂纹的路面如同一张大网,网罗住时间帷幕里的窃窃私语,它可能是谬误百出的,却也是有前因后果的,它是紧贴肌肤的,一点一滴累积而成的巨大的力。它指引我们回溯几十年、几百年前的土地,那里曾云山苍苍,江水泱泱,那里的人们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孩童三五结伴在海边嬉戏,年轻的妻子等待着出海归来的丈夫。
2018年7月摄于海澄三都毛穴广村玉恩院(今海沧)
对于海沧村民来说,我是一个外来者,闯入他们生活的不速之客。房屋阡陌纵横,它们表面是坦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你不知道在哪里会遇到一位长者,他对这片土地之上的一草一木都了然于心,在虚心向他请教村庄的变迁与家族的盛衰之后,捧着这段鲜活的记忆,我似乎便能对这个村庄的历史感同身受。祠堂与庙宇是村庄的精灵,这村庄最深藏不露的祸与福、罪与罚,许多时光深处的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带有一些高堂广厦的遗风,有一副肃穆的面孔,在某些特定的时间点这里又是极热闹的。它们同时包含权利与义务,本身就是一段值得诉说的历史。开进门去,最先跳出来的是鲜红的祭台,在烟雾缭绕中是一副乖巧模样,桌上的蜡烛与香炉是细排细放的,茶杯与插花是细心细养的。神龛里的神明是形形种种、颜色各异的,但是其实它们万变不离其宗,最终都讲述的是不同人群间的冲突与妥协。神的出现也不是偶然,围绕神明所产生的一系列仪式导致一些人联盟亦或是分裂,从而整合出新的群体与秩序。而祠堂本身有一套制度在运行,牌位的摆放也是有一套规则,它是家族建构的历史过程与家族内部权力关系变迁的结果。时间从不与人为友,地面上的建筑早已几经更迭,一些祠堂与庙宇不复存在,历史却不会因此停止。当下的我们仍然可以在仪式与碑文中追溯过去,如水漫流。我无法旁观明末海外势力冲击与明清易代之际的社会变迁,却可以在今日的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窥探一二,这大概就是历史学的魅力吧。王侯将相的传奇像是蒙了尘的玻璃,总是影影绰绰的。来自日常的生活记忆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最为琐琐细细却也能聚沙成塔。
2018年7月摄于海澄石囷村林氏家庙(今海沧)
与学长姐们的田野实习不同,我们看到了更为别致的村庄景观,它不是一点一滴的,却是云水激荡的。在城市化的巨大推力下,海沧村社正在或即将处于更加剧烈的变动之中,旧的秩序在加速瓦解,新的秩序正在形成。海沧像一个即将干涸的海,高楼是海上的浮标,镶嵌在工地里的村庄是搁浅的船只,不知该驶向何处。门窗推开了,隔夜的陈旧空气与阳光下的新鲜空气交汇在一起,尘埃快速飞舞,似这传统与现代之争且尚无定论。村社被新式小区取代,外来务工人员涌进,今日之于我们,是恰好可以见得这段动态的历史,如同明清之际旧的祠堂与庙宇倒塌了,新的又重建起来,原本的海沧土著移民海外,福建山区的人又补充进来。空气里有一种纠缠不清在生长,传统不停地被重新定义,周期循环的仪式在不断变化,民间与政府的博弈从未停止,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酝酿着成因与后果。太阳踱着日常的步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许有一天所有的骚动不安都将会渐渐平息。
田野归来,耳畔是货车来往的轰鸣,赤裸的土地与杂乱摆放的起重机逐渐在我眼前浮现。可是历史不会轻易随建筑物的轰然倒塌而分崩离析,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曾经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傍海而居,讨海而生;也曾经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为天下先,逐浪远行,在槟城、在仰光、在叻坡。时过境迁,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的他们的后辈们,信奉着古老的信仰,举行繁琐的仪式,在城市化浪潮之下已经向外界传达出他们的生存之道。我们总喜欢关注人类的群星闪耀之时,在那些众生难以企及不朽的时间黑夜里,它们宛若星辰,刺破了黑暗,绽放出永恒的光芒。巨星陨落之后,反倒是数不清的寻常琐事汇成奔腾不息的历史长河,平淡无奇中涌动着莽撞的生命力,似北地风起,似荒草燎原。
今年夏天,我有幸成为历史的聆听者,甚至可以说是海沧历史的见证者,走出故纸堆中的“庙堂之高”,进入这片尚有温度的“江湖之远”。在历史系的课堂上,我曾学习过宗族与民间文献的课程,但是这只是理论层面。面对这片广袤的原野,我终究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带着临行前老师“密密缝”的叮嘱,我们于到达海沧的第一个下午,便一头扎进了海沧的大小村庄,郑振满老师在墓碑前的解读,带我们回到历史现场,开启了田野中的课堂。我们在街头巷尾的家常话里回溯过去,在田间地头里寻找历史。初出茅庐的我们总是会遇到很多困难,炎炎烈日与语言不通都是我们前行路上的拦路虎。所幸在每天晚饭之后的报告会上,功力深厚的老师们会为我们指点迷津。
郑振满老师和丁荷生老师总是在耐心地听完我们的展示之后,给我们许多珍贵的建议与指导。有时候聆听老师们的思想交锋也是种享受。正如刘永华老师所说,我们要借助庙宇与仪式认识社会的本质,与大历史对话。我们收集民间文献所要做的不应该只是时代的注脚而已,而是要与大历史对话。诚如黄向春老师所言,我们理解的是行动中的历史,交错的时光里,故事还在继续上演。
接下来的历史,待你我续写。
(撰文/厦门大学历史系2015级本科生 席梓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