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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宏燕|景教“十字蓮花”圖案再認識
  发布时间: 2021-05-08   信息员:   浏览次数: 261

内容提要:迄今为止中国境内发现不少景教“十字莲花”图案的遗物。对此,国内学界大多认为是景教受到佛教影响而采用了“莲花”这一佛教的典型象征。然而,事实上,但凡源自西亚的宗教,包括:琐罗亚斯德教、犹太教、基督教、摩尼教、伊斯兰教,皆具有视莲花为宗教圣花的宗教情结。西亚地区“莲花崇拜”之宗教情结最早可以追溯至埃及、近东、两河流域地区对莲花(苏珊花)的崇拜。《希伯来圣经》中的“苏珊花”和《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中的“克里侬花”皆指莲花。后由于某种原因,“百合花”一词在基督教《圣经》中取代了苏珊花和克里侬花;随着基督教的发展,苏珊花和克里侬花反倒被认作了百合花。“十字莲花”造型碑也并非中国境内独有,古代曾隶属波斯统治的亚美尼亚境内也有比较丰富、造型各异的十字莲花碑。因此,莲花乃埃及-西亚圣花,并非佛教专属;但凡出自西亚的宗教,皆以莲花为圣花,皆有莲花座的图像表现形式。中国境内发现的景教遗物上的“十字莲花”图案,是西亚地区自身的宗教文化传统使然,并非是受佛教影响所致。

关键词:景教、莲花、苏珊花、克里侬花、十字架、莲花崇拜

 

一、景教十字莲花“耶释结合”说质疑

迄今为止中国境内发现不少景教“十字莲花”图案的遗物,其中北方地区以《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图1,藏西安碑林博物馆)和《赤峰“十字莲花”瓷砖》(图2,藏内蒙古博物馆)最为有名;东南沿海以泉州地区发现的景教十字莲花图案碑最多,其图案形式多为十字架矗立在莲花座上,或有祥云衬托。图3为其中之一,藏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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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些“十字莲花”图案的景教遗物,国内学界大多从先入为主的视角和思路,认为是耶稣教派系的“十字”崇拜与早先入华的佛教“莲花”崇拜相结合,认为是景教受到佛教影响而采用了“莲花”这一佛教的典型象征。这种观点的核心在于,把“莲花”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佛教的象征,把莲花等同于佛教标志。比如:姚崇新《十字莲花:唐元景教艺术中的佛教因素》说:“唐元时期,景教十字架图像最稳定的构图形式是‘十字+莲花’,由此可见佛教艺术元素在中国景教艺术中的地位。”牛汝极在其著作《十字莲花:中国元代叙利亚文景教碑铭文献研究》中亦认为:“十字架、莲花、梅花的结合,象征着西方基督教与中国佛教和中国民间文化交融的状况。”德国学者克林凯特也持该观点,在其《丝绸之路上的基督教艺术》一文中说:“从拉达克到蒙古甚或中国南部,我们经常看到的最显著的特征是基督教的主要象征十字架和佛教甚至道教艺术形式的结合。”

关于景教十字莲花图案的属性,总体来看,学界多持“耶释结合”说,但也有个别学者发出不同声音,比如中国香港学者陈剑光认为:“这些源于波斯的古代基督教的十字架样式——十字架位于叶子顶端或莲花上部,其中的莲花并非佛教的一个象征标志,而只是作为波斯基督教的一种亚述文化的表达方式而已,与佛教并无关系。”遗憾的是,陈剑光文章未能对这一观点作更加深入的陈述和辨析。笔者赞同陈剑光先生的基本观点,即:不认为景教十字莲花与佛教二者之间存在承继渊源或影响关系。但是,在对这一基本观点的剖析和论证上与之并不相同。

事实上,不仅仅是中国境内发现的景教什物上多有莲花图案,其他生发于西亚、尔后入华的宗教,比如祆教(琐罗亚斯德教)和明教(摩尼教),皆以“莲花”为圣花,皆以莲花为“座”,供奉神圣之人、物。上世纪90年代,在陕西长安、河南安阳和洛阳、山西的太原和介休等地方考古发现出土了不少祆教徒墓葬,比如西安的北周史君墓、李小孩墓、太原虞弘墓等,在其石墓和石棺浮雕中皆大量出现莲花图案。

4:虞弘墓中祆教莲花座祭火坛

5:安伽墓彩绘门额上的祆教祭祀图

1999年在山西太原发现虞弘(535592年)墓,墓中精湛的祆教艺术浮雕震惊国际学界,成为该年中国十大考古成就之一。虞弘在北周做官萨宝,曾出使波斯。虞弘墓石棺基座上的浮雕,是两个人头鹰身的神祇抬着一座祭火坛,火坛即是莲花座(图4)。西安北郊北周安伽墓彩绘门额上的祆教祭祀图(图5):正中是三头骆驼(琐罗亚斯德教有圣驼崇拜,因为“琐罗亚斯德”这个名字本身的意思即是“看护骆驼的人”),踏在一个硕大的覆盆莲花基座上,背负着一座较小的莲花瓣须弥座,座上置火盆,火焰熊熊,火焰尖上又化出一朵莲花。这组图案安排在门额正中最显眼的位置,是用来说明墓主的宗教信仰的。

摩尼教图像中正平面莲花比较多见,也有以莲花座来供奉天使的图像表现,比如图6这幅新疆吐鲁番地区出土的著名摩尼教图画残片中,以莲花座供奉其宗教礼仪中的乐师(抑或是天使)。

6:摩尼教残片

并且,不仅是三夷教,而且伊斯兰教也同样崇奉莲花。图7为泉州灵山伊斯兰圣墓,该陵墓最早修建于唐代,之后历代多次修缮,是泉州当地穆斯林称为三贤、四贤的圣徒陵墓。其墓身底座即为复瓣莲花座,两墓前方的香炉表面亦为莲花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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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是回历729/公元1328年的泉州穆斯林墓碑,亦以莲花为座;在泉州艾斯哈布清真寺(早先称清净寺)中,还有一座宋朝时期公元1131年的“出水莲花”石香炉,1507年的《重立清净寺碑》对之有记载,云:“宋绍兴元年有纳只卜穆兹喜鲁丁者自撒拉威从商舶来泉,建兹寺于泉州之南城,造银灯香炉以供天。”该石香炉聚正平面莲花、侧面莲花、莲花瓣、莲花蕾为一身,可谓精雕细琢(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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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这些图像资料充分说明,来自西亚的宗教——祆教、摩尼教、景教、伊斯兰教——皆具有视莲花为宗教圣花的宗教情结。假若我们预设,这些入华的宗教中的“莲花情结”皆是因受到佛教影响所致,那么,我们反转目光,极目西望,会看到亚欧大陆最西端的伊比利亚半岛、中欧地区同样是遍地“莲花”。由于相关图像资料极多,限于篇幅,这里只举几个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位于西班牙南部格拉纳达的阿尔罕布拉宫,是典型的伊斯兰建筑,其整个建筑物上布满各种莲花造型。伊斯兰建筑的代表性特征莲花瓣拱形门券不必赘述,我们来看图10、图11阿尔罕布拉宫汉白玉莲花石柱头(属于14世纪上半叶),可谓精美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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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看看伊比利亚半岛上的天主教建筑。图12是葡萄牙里斯本的热罗尼莫斯修道院(Jerónimos Monastery,修建于1502-1580年)的大门周边群雕,其中有在莲花座上供奉圆形宝塔的造型。我们再看看中欧地区犹太教中莲花图案的情况。图13是乌克兰罗哈廷(Rohatyn)市的一座犹太老公墓中的一块墓碑。墓碑上端两侧皆装饰以莲花图案。图14ab是波兰卡齐米日多尔尼(Kazimierz Dolny)市的老犹太墓区的一块古老犹太墓碑,整个碑上部边缘,或装饰以莲花瓣图案,或装饰以盛开状的侧面莲花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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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这样广阔的一个视域空间中,我们看到“莲花图案或造型出现在以西亚为生发地的各种宗教中,琐罗亚斯德教(祆教)、犹太教、基督教(东方的景教、西方的天主教)、摩尼教、伊斯兰教均以莲花为圣花。这里需要强调的,一是犹太教、伊斯兰教为彻底的一神教,反对偶像崇拜,不太可能与佛教造型艺术发生什么影响与被影响关系;二是天主教建筑艺术与佛教隔着遥远的空间距离,二者之间也不太可能产生什么渊源关系。因此,把莲花视作佛教独有的象征这样的思路显然是具有局限性的。

并且,莲花与佛教艺术的结合在时间上是比较晚的。尽管印度德干高原上有各种各样的莲花,但是在公元前2世纪之前,不论是印度教还是佛教的文字或图像均未与莲花产生任何象征性内涵的关联,对此笔者在拙文《印度-伊朗莲花崇拜文化源流探析》曾已经述及,这里不再赘述;下文将从另一个角度对之进行论述,即我们应当深思,为什么源自西亚地区的宗教皆以莲花为圣花?

 

二、莲花:西亚圣花

 

1. 古埃及对莲花的崇拜

古埃及有两种莲花,一种是蓝睡莲,学名叫Nymphaeacaerulea,早上出水绽放,随着日落沉入水中;另一种是白睡莲,学名叫Nymphaea Lotus,晚上出水开放,早上闭合入水。在古埃及,莲花与创世神话密切相关。

古埃及神学中心之一赫利奥波利斯,是古埃及的太阳崇拜中心,在希腊语中“赫利奥波利斯就是太阳城的意思。该神学采用不同的名称描述不同时间段的太阳,其中指明太阳,特别是正午的太阳,是太阳的最通常称谓;尽管后来古埃及人似乎更多地崇拜明太阳,但在创世学说中阿图姆是指晚上的太阳,并且是唯一的创造者,古埃及最重要的九柱神皆以阿图姆为源头。赫利奥波利斯神学的宇宙创世论认为,太阳出自混沌之水原始之丘上的奔奔石头。也就是说,造物主居住在黑暗之水中。

莲花出于混浊之水的黑暗泥土中,这与太阳出于“混沌之水中的原始土丘有共通之处。蓝白两种莲花每天此起彼伏的方式,象征着太阳每天东升西落、周而复始的旅程,也象征着人之出生、死亡和重生的旅程。这是古埃及宗教的一个核心主题。埃及最早的莲花图案是出现在大约公元前2000年的第11王朝的石棺上,这也说明莲花与死亡和渴望重生密切相关。

在现存的古埃及神庙建筑和陵墓壁画中,莲花造型和图案比比皆是,随处可见。一般来说,神庙建筑的柱子顶部多以莲花瓣为装饰,石柱则象征莲花茎,整个神庙建筑象征着莲花(太阳)出于水,表达的是古埃及人对太阳神的崇拜;图15是埃及卡纳克神庙莲花柱,属于第18王朝(公元前1567—1320年),精美的莲花柱把莲花出于水(太阳东升)表达得淋漓尽致。因埃及莲花具有兴奋人中枢神经的药用功效,被古埃及人视为圣花,因而壁画则更多地展示古埃及人对莲花的各种崇拜行为,或嗅闻莲花以兴奋人的精神(图17),或在各种宗教仪式中使用莲花(图16)。

图15:卡纳克神庙图

16:古埃及白莲花

图17:古埃及蓝莲花

随着古埃及人对莲花崇拜的深入,古埃及的莲花神话也不断被丰富。古埃及著名神祇奥西里斯(Osiris)与伊西司(Isis)虽位列古埃及九柱神,但在早期地位并不是很高,随着时间的推移,古埃及人对这两位神祇的崇拜越来越来上升,尤其是在民间。奥西里斯是大地之神盖伯与天神努特的长子,与其姐妹依西司结为夫妇,继承父亲之位,成为大地的主宰,乃大地丰饶之神。然而,奥西里斯的弟弟塞特嫉妒兄长,于是塞特谋杀兄长奥西里斯并将之碎尸14块。奥西里斯的妻子伊西司忠贞不渝地寻找亡夫。从此,奥西里斯成了冥府的主宰和亡灵的判官,伊西司则成为守护死者的女神。人的亡灵在经过冥府主宰、亡灵判官奥西里斯的裁判、判定、挑选后,从蓝莲花中再生。图18即是著名的奥西里斯审判亡灵图:死者的心脏被取出来放在天秤一端,天秤的另一端则是真理之神玛阿特砝码,如果天秤上的心脏与另一端的砝码平衡,托特神便宣布死者无罪,死者便可进入奥西里斯掌管的冥府生存,然后从奥西里斯前方的蓝莲花中重生。后来,莲花崇拜愈加普及,埃及的拯救之神、奥西里斯的儿子荷鲁斯(Horus)也被描绘诞生于莲花中,太阳神也诞生于莲花中,甚至连法老作为太阳神之子,也诞生于莲花中(见图19)。

图18:奥西里斯审判亡灵图

图19:荷鲁斯神、图坦哈蒙法老、拉神诞生于莲花中

2.西亚地区对莲花的崇拜

西亚两河流域和巴勒斯坦地区也生长这种蓝白莲花。现在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考古发掘出多种两手各持一朵莲花的闪族神祇阿舍拉(Asherah)的陶牌匾,时间为公元前14 -13世纪,见图(20)。阿舍拉是近东地区的古老神祇,受到上古时期近东各民族的共同崇拜,甚至被视为以色列和犹大的神耶和华。这说明了近东地区同样流行莲花崇拜,并把莲花与造物主联系在一起。

图20

两河流域地区更是出产这种莲花,本文音译为“苏珊sūsan)花,该词现在普遍解释为百合花,笔者将在下文论及,苏珊花不是百合花,而是莲花,与埃及睡莲同类。这是一个埃兰词源的词语。伊朗高原上埃兰古国的都城名叫苏萨(今伊朗胡泽斯坦省境内),位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大约因多产苏珊花,因而得名苏萨Susa),意即苏珊花之都

在两河流域神话中,苏珊花是与金星女神伊南娜(苏美尔语Inanna,阿卡德语称伊什塔尔”Ishtar)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埃及蓝白两种睡莲皆具有兴奋人的中枢神经的作用,蓝睡莲的药用效果更强,具有催情作用。在两河流域神话中,金星女神司爱情之职,其图像标志是苏珊花(正平面莲花),见图21。图22是一枚苏美尔时期的滚筒印章上的图案,上面也有金星女神伊南娜的标志太阳状的正平面莲花。图23是苏美尔滚筒印章上手持苏珊花的伊南娜。

图21:两朵正平面苏珊花代表的金星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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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手持苏珊花的伊南娜

并且,在两河流域神话中,伊南娜下冥界追寻亡夫塔姆兹(Tammuz)的故事与古埃及神话伊西司追寻亡夫奥西里斯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象征了从阳间到冥府,从冥府再到阳间的这一循环过程。神话的象征内涵往往是现实的投射。这同时也是蓝白两种睡莲在白天和夜晚交替循环出现这种现实特征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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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述帝国称霸西亚时期,对苏珊花(莲花)更是顶礼膜拜,将之视为圣花。亚述时期的图像资料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图24是出自亚述都城尼姆鲁德的浮雕,大约属于公元前9世纪,表现的是神鹰在用圣水给苏珊花(莲花)行洗礼。图像中央是柱子一般的花径;花径从底座到上端有三层莲花座,柱子顶端盛开莲花;柱子四周是莲花与茎蔓交织,笼罩整个莲花柱;两只神鹰用圣果蘸提桶里的圣水为莲花行洗礼。图25浮雕也是出自尼姆鲁德,表现的是亚述国王阿淑尔·那西尔帕二世(Ashur-Nasirpal II883-859年在位)面对莲花圣树的宣誓仪式,天使在其身后用圣果和圣水为之行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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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这圣果是什么,笔者倾向于认为是莲花蕾。笔者在多种犹太教徒墓碑图像中看到这种莲花蕾状的圣果,这里仅展示一例。图26ab16世纪布拉格著名拉比犹大·勒夫·本·比撒列(Udah Loew Ben Bezalel1512/1526之间—1609年)的陵墓墓碑,位于布拉格古老的犹太人墓地。该墓碑顶部即是一枚圣果,墓碑下端三根柱子上盛开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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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公元前550—前330年)称霸西亚时期,以琐罗亚斯德教为国教,把该教崇拜的神圣植物“豪姆”与西亚地区长期顶礼膜拜的莲花紧密关联在一起,莲花崇拜在西亚地区更加发扬光大。笔者在拙文《印度-伊朗“莲花崇拜”文化源流探析》对此有详细论述,这里不赘述。因本文涉及的是波斯萨珊时期(224651年)在波斯境内形成的景教,因此这里仅展示一例图像资料,说明伊朗萨珊王朝对莲花的顶礼膜拜。图27是伊朗克尔曼沙省“塔格·布斯坦”的山崖浮雕,表现的是天使把君权的象征“誓约之环”授予萨珊国王阿尔达希尔二世(379383年在位),阿尔达希尔身后是头顶光芒万丈的太阳神梅赫尔在护佑,梅赫尔神脚踩一朵莲花。也就是说,太阳与莲花密切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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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也受两河流域宗教文化的影响,苏珊花成为琐罗亚斯德教水神霍尔达德的象征。霍尔达德是琐罗亚斯德教七位一体神中的水神,代表了主神阿胡拉·马兹达的“助达(رساییResāyī)”之力,消除人的焦渴,助人抵达(实现)愿望。由于波斯帝国对两河流域的统治,水神霍尔达德与两河流域的金星女神融合为同一位神祇,因此水神霍尔达德一般被描述为女性,“助达”善人进入光明天国。萨珊王朝时期成书的琐罗亚斯德教《创世纪》中,提到苏珊花(莲花)是专门献给霍尔达德水神的。这体现了琐罗亚斯德教中日---莲花(豪姆)一体的思想。

 

三、西亚文化语境中的克里侬花和苏珊花即是莲花 

1.克里侬花、莲花、苏珊花三者之间的关联

在关涉西亚地区的古希腊文献中,就笔者目前所能查阅到的资料来说,最早出现克里侬(希腊语:κρίνον;拉丁字母转写:krinon;以下同)这个词的文本是公元前五世纪希罗多德所著的《历史》,其中一段说:“当尼罗河上涨,而河水淹没了两岸平原的时候,在平原的水中生长大量的埃及人称为罗托斯(λωτν,lotus)的百合(κρνεα,krinea),他们把这种百合采下来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他们从百合的中央取出像罂粟那样的东西捣碎并用他们做成面包。这种罗托斯的根也可以吃,它有一种甜美的味道;它是圆形的,大小和苹果差不多。河里另生长着一种百合,这种百合(κρνεα,krinea)和蔷薇(ῥόδοισι,hrodosi)相似。它的果实长在从根部抽出的另一株茎上的花萼当中,外形几乎和蜂巢相似。它里面有许多和橄榄大小差不多的种子,这些种子生吃或是晒干了吃都是可以的。”

罗宾·瓦特费尔德(Robin Waterfield)将希罗多德的这段希腊文翻译为:when the river is inspate and floods the plains, a large number of lilies (κρνεα) grow inthe water; the Egyptian name for this water-lily is lotos(λωτν). They pick them, dry them in the sun, and then they crush thepoppy-lice middle part of the flower and make loaves out of it, which are bakedin a fire. The root of the lotus, which is round and apple-sized, is alsoedible and tastes quite sweet. Another kind of lily(κρνεα), which looks like a roseῥόδοισι), alsogrows in the river; in this one there is, in a separate pod which growsalongside the main one from the root, a fruit which closely resembles thehoneycomb of a wasps's nest. Inside the fruit are a great many edible seeds,each about the size of an olive stone, which can be eaten both fresh and dried.

我们暂且不论克里侬(κρίνον)这个词的古希腊语原义项是指什么花,至少我们可以肯定,在上面这段话中,希罗多德实际上是在用克里侬(κρνεα 是κρίνον的不规则复数)这个词描述埃及莲花,并且言及埃及出产两种莲花。根据这段文字对这两种花的形状和性能的描述,可以推测:第一种,埃及人叫做lotus的花,应该即是夜出日入的白睡莲(Nymphaea Lotus);第二种,希罗多德说像蔷薇花(玫瑰),应该是指日出夜入的蓝睡莲(Nymphaea Caerulea)。蓝睡莲一般重瓣较多,尤其花心部位复瓣更显著且呈火焰状,显得像“蔷薇(玫瑰)”;蓝睡莲茎干柔性很强,从其藕根抽出茎干后可以在水中或泥沼中蜿蜒匍匐很长距离,花朵才出于水面(参见图28、图29)。

28:蓝莲花,Nymphaea caerulea

29:古埃及壁画:嗅闻一朵蓝莲花

另一则有关克里侬(κρίνον)这个词的文字资料来自生活于公元2世纪末3世纪初的希腊作家阿忒那奥斯(Athenaeus),他在其著作《智者盛宴》(Deipnosophistae)中在谈到波斯苏萨城的时候,说:“κληθναι δτΣοσά(苏萨城)φησινριστόβουλος καΧάρης διτν ραιότητα τοτόπου· σοσον γρ εναι τῇ Ἑλλήνων φωντκρίνον.(苏萨城这个名词源于这个地方的时尚和美丽的特征:希腊人称之为克里侬κρίνον,波斯语称苏珊σοσον) ”尽管阿忒那奥斯生活的年代已经比较晚,但是从他的这段话中,我们可以分析出,古希腊人同样用克里侬(κρίνον;krinon)这个词来称呼两河流域的“苏珊花”。

因此,从上面两段文字资料的对照中,我们可以推论出,两河流域的“苏珊花”即是埃及莲花。至于,为什么“苏珊花”后来演变成了“百合花”,这与基督教的产生、拉丁语的lilium(百合花)进入基督教圣经《旧约》和《新约》紧密相关。

2.《希伯来圣经》中的“苏珊花”

希伯来人曾长期生活在两河流域和近东地区,又曾长期在埃及寄人篱下,继而在先知摩西带领下出埃及,辗转盘桓四十年,最后在先知约书亚带领下回到耶和华神许诺给他们的“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希伯来圣经》的编撰是在以色列灭国、继而犹大人沦为“巴比伦之囚”、继而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开国君主居鲁士大帝拯救“巴比伦之囚”的犹大人之后,回归耶路撒冷的犹大人在重建圣殿的同时,拉比们也开始整理希伯来民族的历史,开始编撰圣经。希伯来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他们不可能不受到两河流域、近东、埃及这个大环境中宗教文化的影响。整个两河流域-近东-埃及地区把莲花(苏珊花)视为圣花,赋予一系列的象征内涵:象征造物主太阳周而复始的循环和创造,象征着人之出生-死亡-重生,象征着人的灵魂获拯救,象征着造物主对人的爱,等等。在这样的一个大环境中,生活于其中的希伯来人不可能不受影响,因此他们同样视之为圣花。并且,如本文前述,希伯来民族可能在早期把与莲花密切关联的神祇阿舍拉(Asherah)视为自己民族的造物主耶和华。

巴勒斯坦地区的希伯来人作为闪族人,可能从一开始就采用两河流域词源的“苏珊”一词。然而,希伯来语分阴阳性,对两种苏珊花赋予了不同的属性。由于没有早于《希伯来圣经》的希伯来语文字资料,笔者只能根据《希伯来圣经》相关经文推断。

希伯来语可能用阴性词苏珊娜(shoshannaשׁוֹשַׁנַּת单数;שּׁוֹשַׁנִּים复数)称蓝睡莲,由于其夜晚入水中,且茎柔,即希罗多德说它是类似玫瑰(ῥόδοισι)的克里侬(κρνεα)。使用单数阴性词שׁוֹשַׁנַּת shoshanna的相关经文,比如:“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苏珊娜שׁוֹשַׁנַּת”(歌2:1)、“良人属我,我也属他;他在苏珊娜שׁוֹשַׁנַּת中放牧群羊”(歌2:16)、“你的两乳好像苏珊娜שׁוֹשַׁנַּת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歌4:5);使用复数阴性词שּׁוֹשַׁנִּים shoshanna的相关经文,比如“他的嘴唇像苏珊娜שּׁוֹשַׁנִּים,且滴下没药汁”(歌5:13)、“他如云彩中灿烂的虹霓,如春天的玫瑰花如溪畔的苏珊娜שּׁוֹשַׁנִּים,如夏天的黎巴嫩树枝。”(德50:8 )总体来说,阴性的“苏珊娜”在《雅歌》中使用较多,因其阴性特征而使经文具有显著的隐秘象征意象,这大约也是《雅歌》通常被视为表达上帝与人之间的神爱的原因。

希伯来语可能用阳性词苏珊(שׁוּשַׁןshoshan)称白睡莲,由于其白天入水,且茎直,即希罗多德称之为λωτν的克里侬(κρνεα)。在《希伯来圣经》中,阳性词שׁוּשַׁן shoshan多用于建筑物。比如:“廊子的柱顶径四肘,刻着שׁוּשַׁן苏珊花”(列王纪上719)、“在柱顶上刻着שׁוּשַׁן苏珊花”(列王纪上722)、“海厚一掌,边如杯边,又如שׁוּשַׁן苏珊花”(列王纪上726)。

3.《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中的克里侬(κρίνον)花

《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是对《希伯来圣经》的最早译本,翻译时间大约是公元前3—前2世纪,翻译地点是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当七十子面对《希伯来圣经》中的“苏珊花”的时候,他们既没有采用σούσον(souson),也没有采用λωτος(lōtos),更没有采用古希腊语原本有的λείριον(leirion)——该词成为后来拉丁语百合花(līlium)一词的直接来源,而是选择了κρίνον(krinon)这个词。至于七十子为什么选择这个词,没有任何资料记载七十子在翻译时候的所思所想,因此只能根据逻辑推理来论证。

首先,根据上文论述,上古时期,两河流域的苏珊花即是埃及莲花,二者同一。其次,遵从传统和前辈的习惯思维使然,因为希罗多德已经在自己的著作中对埃及莲花采用了克里侬这个词来描述,七十子继承之。第三,七十子所面对的这种花是一种圣花,具有其自身的宗教内涵。因此,七十子在选择克里侬这个词的时候,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这个词本身具有相应的内涵。

希腊语名词有阳、阴、中性之分,而克里侬(κρίνον)花是中性,没有阴阳性之分,只有单复数之分。本文推测,κρίνον花这个词,从结构来看可能与动词κρίνω(krinō)相关;而动词κρίνω具有分开、区分、挑选、评判、判决、断定等意思,其现在时主动语态为κρίναι(krinai),在《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中用得很多,比如《创世记》16:5:“主在你我之间做出判断(κρίναι)。”

κρίνον花这个词的规则复数是κρίνα(krina),同样在《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中大量采用,比如《出埃及记》25:31:“另外,你要制作一个纯金的烛台;你必须精雕细刻;它的根茎和树枝,它的碗和它的结以及它的κρίνα花都应该一起锤炼出来。”这样的例子在《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中很多,限于篇幅,不多例举。

希罗多德所采用的κρνεα是κρίνον的不规则复数,因为他只是在描述两种不同的埃及莲花,并不涉及它们的宗教象征内涵。而《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在翻译犹太烛台上的“花”和阴性的苏珊花时,多采用与动词主动语态κρίναι(krinai)相近的规则复数κρίνα,或者是中性名词κρίνον,而不是希罗多德使用的不规则复数κρνεα,这显示出七十子在翻译时的深思熟虑。对于《希伯来圣经》多用于建筑物的阳性苏珊花,《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则多采用中性名词κρίνον的属格形式κρίνου(krinou),这大约是因古希腊语语法所致,因为这些“花”是属于建筑物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古希腊语中的克里侬(κρίνον)花,实际上是一个意译词,是从动词κρίνω(krinō)衍生出来的一个名词,其意思着重于区分、挑选、判决等内涵,是对埃及莲花的意译,也是对两河流域苏珊花的意译,表达了莲花(苏珊花)的象征内涵:即对亡灵进行区分、挑选、判断其是否可以获得灵魂拯救,是否可以重生。实际上,该词承载着古埃及奥西里斯神话的内涵。奥西里斯作为冥府审判之神,区分亡灵的善恶,判断其是否获得重生,而亡灵是从莲花中再生,如同莲花迎着太阳出于水面。因此,七十子用从动词κρίνω衍生出的κρίνον(克里侬)花来翻译《希伯来圣经》中的苏珊花(莲花),显然是深思熟虑的,而不具备宗教内涵的λείριον(leirion,百合花)完全不在其考虑之中。

再者,《旧约·历代志下》6:1:“耶和华曾说他必住在幽暗(希伯来语:עֲרָפֶֽל;古希腊语:γνόφ)之处。”《旧约·诗篇》18:11:“他以黑暗(希伯来语:חֹשֶׁך;古希腊语:σκότος)为藏身之处,以水的黑暗(希伯来语:חֹשֶׁך;古希腊语:σκότος)、天空的厚云为他周围的行宫。”不论是《希伯来圣经》还是《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该两段经文中的“幽暗”一词皆是指一种“混沌不清”的暗,而“黑暗”一词皆是指一种与“光明”相对的“黑暗”,具有象征性。倘若我们没有“莲花(苏珊花)”出于混沌之水的泥土中这样的认知背景,没有对造物主从黑暗冥府中使人出生、把人送到光明之境这样的认知背景,对上述经文是很难理解的。

前文讲到,古埃及赫利奥波利斯神学中,夜晚的太阳神阿图姆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而在两河流域,金星女神、爱情女神伊南娜下冥府的传说同样体现了苏珊花(莲花)与冥府和死亡的密切关联。《伊南娜下冥府》(The Descent of Inanna):“到那不归之乡,艾里什基伽尔的领地,伊南娜,月亮的女儿,下决心要去那里。到那黑暗的屋子,伊尔卡拉之居,到那个进入之后无人离开的幽室,走上一条不归的路,进入一个进入之后就不再有光的屋子,那里,尘土是他们的开销,污泥是他们的食品……”的确,造物主是在黑暗中开始创造之动。

4.百合花(lilium/lily)取代苏珊花和克里侬花

现行基督教各种版本的《旧约》中所有关涉苏珊花的地方均为百合花,而埃及-近东-两河流域丰富的莲花图像资料与所谓的百合花相去甚远。因此,也有西方学者在探讨《旧约》中频频出现的“百合花”应当是“莲花”,但出于宗教原因,对其中变换原因总是语焉不详。这其中,以色列学者布拉泽吉·什特尔芭(Blažej Štrba)在其《歌中的“苏珊花”》一文中通过详细的分析,认为《希伯来圣经》中的“苏珊花”是埃及莲花,并明确表示:“我认为שׁוֹשַׁנַּת/κρίνον翻译成lily是不正确的。”并且,该文还提出“百合花”取代“苏珊花”的原因或许与《希伯来圣经·但以理书》中名叫“苏珊娜”的姑娘的故事有关。

“苏珊娜与二长老”的故事讲述的是,居住在波斯苏萨城的美丽犹大姑娘苏珊娜,在沐浴的时候被二位犹大士师偷窥;二位士师不轨欲念未能得逞,反诬告苏珊娜通奸;苏珊娜被判死刑,但以理以其睿智营救了苏珊娜,二位士师被判处死刑。这个故事原本是《希伯来圣经》和基督教《旧约》中《但以理书》的一个补篇,大约因这个故事涉及情色,后来被从基督教《旧约》中删除,纳入《圣经后典》中。

百合花(lilium/lily)是在什么时间、在何种版本的基督教《旧约》中取代了《希伯来圣经》中的苏珊花和《七十子希腊文本圣经》中的克里侬花?这种取代是否真的是因为“苏珊娜与二长老”的故事?这个问题超出了笔者目前的能力范围,期待有志同仁的进一步探索。

无论如何,随着基督教《旧约》中的所有“苏珊花”均被百合花(lilium/lily)取代,随着基督教的传播,随着基督教《圣经》的传播,随着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崛起,《希伯来圣经》中的“苏珊花”、伊朗埃兰词源的“苏珊花”均被赋予了“百合花”的义项;并且,连《希罗多德历史》中的克里侬(κρίνον)花也被翻译成了“百合花”(lily),乃至埃及莲花被很多人误认为“百合花”。维基百科对现代波斯语“苏珊”( سوسنSūsan)一词的解释,先是说,“苏珊即埃及莲花(lotous)”,接着又说“也即是百合花(lily)”。

至于《新约》中涉及百合花的一些经文,比如《马太福音》6:28言:“何必为衣裳忧虑呢?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路加福音》12:27 言:“你想,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其是否也指“莲花”,对此本文不作考察。

 

四、“十字莲花”图案的流变

基督教标志符号“十字架”的形成也与埃及-西亚这个大环境的宗教文化密切相关。十字架的来源之一,应当是源自印度-伊朗雅利安人的圣神符号“卐”或“卍”字符,象征了太阳光芒的旋转。这一点基本已经是学界共识。这类符号在伊朗境内发现很多,这里仅举具有代表性的两例。图30是卐字符纯金项链,发现于伊朗吉朗省马尔利克山丘,至少属于公元前1000年,现藏于伊朗国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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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地区伊斯兰化之后,卐字符依然被伊斯兰教所吸收,广泛运用在伊斯兰建筑装饰图案中。图31是伊朗清真寺的装饰图案,在阿拉伯语“阿里(علی)”名字四方艺术体字符的旁边即是卐字符。

十字架的第二个来源应当是古埃及人的圣神符号“安柯”(Ankh)架:。安柯架在古埃及是生命的象征,各个神祇皆手持安柯架。公元前525年,古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征服埃及,开始了波斯对埃及的统治,也开始了伊朗雅利安人卐字与古埃及安柯架和墓葬文化的结合,由此伊朗雅利安人的“卐”字符变成了“十”字,成为墓葬的标志,成为祈望灵魂进入光明天国的象征。图32是伊朗著名的帝王谷,波斯语为“纳格什·鲁斯坦姆(Naghsh-i-Rustam)”,这里埋葬了大流士一世(公元前522—前485年在位)等四位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君主。这可能是现存最早的十字与陵墓相结合的墓葬形式。这些十字陵墓表面图案上皆有莲花瓣图案装饰,但现已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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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东征之后的希腊化时期,也是“十”字作为陵墓标志的泛化时期,由此“十”符号与“死亡”密切关联在一起。到了古代罗马帝国时期,十字架演变为残酷的刑具,用于处死奴隶和无罗马公民权的人。随着基督教的产生,随着耶稣赴十字架之难,十字架所承载的内涵更加沉重,亦更加丰富,成为基督教的独有标志。

然而,在早期基督教中,十字架更多的是与墓葬文化相关联。早期三大基督教教会叙利亚教会(聂斯脱利派教会)、雅各教会、亚美尼亚教会皆在波斯萨珊帝国(224651年)统治疆域内发展,他们受到波斯-埃及文化的强烈影响。对他们来说,“十字架”与古波斯-古埃及的墓葬文化密切关联,并且,“十字架”与“莲花”密切关联,成为渴望亡者灵魂得拯救的祈盼。中国境内发现的景教“十字莲花”什物亦多与陵墓关联,或与寺庙关联。

姚崇新先生在其《十字莲花:唐元景教艺术中的佛教因素》一文还说道:“我们同时还注意到,从地域范围来看,‘十字+莲花’的构图模式主要流行于中国境内,中国以外的地区罕见。”并得出结论:“可见目前并没有可靠证据证明十字架与莲花的组合构图形式源自波斯教会。”

姚先生的话并不确切。首先,上文提及的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的帝王陵即是“十字+莲花”的构图模式;其次,伊斯兰之后,萨法维王朝(15021775年)时期,都城伊斯法罕接纳了大量的亚美尼亚基督徒,在他们的教堂中可以看到“十字+莲花”的构图模式。这其中,最著名的是伊斯法罕市亚美尼亚旺克(Vānk)教堂。该教堂始建于1606年,完工于1655年。其庭院中的一座墓身正前端是十字,底座是莲花,两侧是净瓶,瓶里长出莲花(图33)。第三,基督教的“十字+莲花”造型碑并非中国境内独有,下文即将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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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姚先生的话倘若严谨地修正为“至今没有发现萨珊时期波斯本土的‘十字+莲花’的构图模式”,就比较确切了,因为实际情况的确如此。关于这个问题,笔者的思考是,这可能与萨珊时期的丧葬文化密切相关。

如前所述,“十字莲花”主要与墓葬密切关联。萨珊时期为了肃清希腊文化的影响,重塑琐罗亚斯德教的国教地位,比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更加强化琐罗亚斯德教信仰。这些强化措施体现在诸多方面,就本文涉及的墓葬文化来说,萨珊王朝严格实行琐罗亚斯德教天葬制度,不在世间留下痕迹。因此,在波斯本土至今没有发现任何萨珊帝王的陵墓,也没有发现任何琐罗亚斯德教教徒的陵墓——除了天葬台之外。然而,在中国境内却发现不少隋唐时期祆教徒的陵墓,比如本文前面提及的虞弘墓、安伽墓等,皆有墓穴、石棺,并有莲花祭火坛图像。因此,反过来推论,在中国境内较多出现景教十字莲花墓碑,并非一定要用伊朗本土的实物来证实。这或许是中国文化、尤其是汉文化重“厚葬”习俗的影响,与佛教并无直接关联。

聂斯脱利派教会和雅各教会主要是在萨珊波斯本土境内发展,受波斯本土国教琐罗亚斯德教的左右、掌控较多,在墓葬形式上可能受到波斯本土琐罗亚斯德教丧葬习俗的影响,顺从主流的可能性比较大。目前这只是一种推测,尚未发现相关可以给予证实的资料,但却是一种合理的推测。因为,同时期,亚美尼亚教会的情况就有所不同。亚美尼亚虽然是萨珊波斯帝国的属国,但是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并没有采用波斯本土琐罗亚斯德教的天葬习俗,而是有自己的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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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美尼亚仍有留存至今的属于萨珊波斯时期的修道院。这其中,葛伽尔德(Geghard)修道院是亚美尼亚最古老的修道院之一。该修道院最早建于公元4世纪,根据照明者圣格里高利(Gregory the Illuminator)的传统所修建。圣格里高利(257331年)是一位早期基督教领袖,他使亚美尼亚在公元301年改信基督教。亚美尼亚因此成为第一个将基督教作为其官方宗教的国家。该修道院在9世纪被阿拉伯人摧毁,之后于1215年重建。图34中镶嵌于葛伽尔德修道院墙上的这块“十字莲花”碑的具体年代不详,但应该是在重建时搜索到的原修道院遗物,才会如此镶嵌在墙上。在这块“十字莲花”碑上,有两种十字造型,一种正中央的马耳他式十字,一是碑两侧的拉丁式十字,碑正中央下面是正平面莲花,象征太阳。

35:哈格帕特修道院石墙上刻着的十字架

36:哈格帕特修道院的一块墓碑

哈格帕特(Haghpat)修道院是1013世纪亚美尼亚宗教建筑之典范,其墙上刻有多种造型的十字莲花图案(图35),其造型独特的莲花座伸展出亦花亦叶亦火的双翼,具有较强的抽象性;图36是该修道院庭院中的一块墓碑,其莲花底座是正平面莲花+亦花亦叶亦火的双翼。其造型与中国洛阳发现的景教经幢上的十字莲花图案(图37)、泉州发现的刻有八思巴文的景教十字莲花碑(图38)、南印度泰米尔地区发现的刻有萨珊巴列维语的景教十字莲花碑(图39)中的莲花造型,具有较大程度的类似性。

37-39

在亚美尼亚,这样的古修道院和十字莲花墓碑不并算少,时间上多是12-13世纪的。亚美尼亚十字莲花的图像特征比较多元化,其中图35、图36中“亦花亦叶亦火双翼”莲花座造型在亚美尼亚比较多见,这种莲花座与中国境内发现的景教十字莲花图像具有较大程度的相似性。因此,笔者疑中国境内发现的“十字莲花”图案的物品未必全是景教物品,也有可能是亚美尼亚教会传教及其教徒的遗物。也就是说,传播于中国境内的波斯基督教教派,或许并非全是聂斯脱利派系的,也有亚美尼亚派系的。这两个派系皆是波斯基督教,笔者的学业专长并不治基督教各派学说,因此难以区分其差异;但是,笔者认为,蒙古统治伊朗初期、改奉伊斯兰教之前,蒙古王公贵族们所信奉的基督教更大可能是亚美尼亚派系。因此,笔者疑中国北方地区回鹘人和蒙古人所奉的“也里可温”教或许是亚美尼亚基督教派系?

无论如何,根据上面的图像呈现和分析,姚先生认为“‘十字+莲花’式的十字架构图模式是在吸收中国佛教艺术的基础上形成的中国景教艺术的特有模式……事实上,‘十字+莲花’这一中国景教艺术特有的构图模式也可视爲景教艺术在中国本土化的重要标志之一”,这样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五、莲花图案多用于墓碑和宗教建筑

根据本文前面的论述,我们已经看到,从西亚生发出的宗教均以“莲花”为圣花。姚崇新先生在其《十字莲花:唐元景教艺术中的佛教因素》一文认为陈剑光文中几幅“被其视爲‘莲花’的植物,花瓣细长,并不像莲花,倒象是菊花。”这样的话是不合常理的,宗教徒奉为圣物的东西,一定有其宗教涵义在其中,不是随便一件物品可以替代的。“菊花”在西亚地区无任何神圣可言,既无图像表现亦无相关文字记载其神圣性。我们应当关注艺术图像的变异,并非一定要画得、雕刻得“像”莲花,才承认其为莲花。我们更应该关注图像的内在逻辑,而不是表面的像与不像。笔者2015年在西藏调研的时候,看唐卡壁画上的花完全不像莲花而更像牡丹花,但僧人们坚定地说那些花就是莲花。笔者后来感悟,在僧人们的心中那就是最美、最神圣的莲花,这是一种宗教情结;至于像不像,那是艺术家的话题。

无论如何,《旧约》中的“苏珊花”应当是莲花,象征了人出生-死亡-重生(灵魂获拯救),因此与陵墓密切关联;作为一种象征“造物主”的圣花,莲花(苏珊花)又与神庙密切关联。埃及神庙柱子上遍布莲花,所罗门建造的圣殿上的“花”也应该是莲花,基督教教堂、伊斯兰教建筑和清真寺也都遍布“莲花”。笔者的这一观点可以在一系列的墓碑和宗教建筑上的莲花图案中得到证实。上文已经例举了穆斯林、犹太教徒和亚美尼亚基督教教徒的若干墓碑,我们再看看几块比较具有代表意义的墓碑。

犹太教产生于基督教之前,深受埃及和波斯文化的影响。莲花的象征寓意和圣花情结也深深扎根于犹太文化中。犹太教徒的墓碑图案比较多见莲花、烛台和大卫六芒星。图40犹太墓碑上是一只手拿着侧面莲花座的圣水壶,而图41犹太墓碑上则是一朵造型独特的正平面莲花。图42是犹太教卡拉派(Karaism)教徒的墓碑,该教派是犹太教中的少数派,在大流散时期一直生活在中东地区,受波斯文化的影响较深。该犹太墓碑上是一朵典型的波斯正平面莲花和典型的波斯柏树图案。

40-42

43是小亚细亚半岛中部科尼亚市13世纪的穆斯林墓地的墓碑,与泉州地区的诸多穆斯林墓碑差不多同时代。该图片第一块碑上方是正平面莲花,第三块碑(最后一块)上方是正平面莲花,中央是正侧面莲花。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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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是亚美尼亚诺那万克(Noravank )修道院后山上的墓碑。该修道院建于1205年。其碑上的十字莲花造型与图34大致相似,但雕刻更加精美繁复,底座为正平面莲花,墓碑边框也是雕刻精美的正平面莲花环绕。

45

45是矗立于亚美尼亚葛伽尔德(Geghard)修道院附近的卡托基克(katoghike)教堂庭院中的十字莲花墓碑。根据刻于教堂一面墙上的文字,该修道院现存建筑可以追溯到1264年,但该墓碑是属于12世纪的。这两块墓碑的十字莲花造型与图35、图36相是同一类。

姚崇新先生文章还说道:“显然,景教受到佛教造像中爲‘尊者设座’和‘圣物设座’观念的影响,使爲本教‘圣物’十字架设座成爲常态,又因佛教造像中莲座最爲流行,景教模仿当然首选莲座。因此,十字架下的莲花不能简单地视爲装饰,它具有‘座’的功能。”根据上面的图像呈现,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认识是不全面的,亚美尼亚“十字莲花”碑,均是“莲花座”托“十字架”,其深刻的宗教内涵如本文前述,与佛教全然无涉。

莲花作为象征灵魂获拯救之花,还普遍用于各种宗教建筑上。伊斯兰教清真寺采用了各种莲花造型,这在世界各地的清真寺中都有表现,如图46是伊朗伊斯法罕谢赫清真寺层层叠叠的莲花瓣门券洞造型;产生于伊朗的、当前发展迅速的新兴宗教巴哈伊教在印度新德里的莲花寺(图47),世界著名。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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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座托圣物也并非是只有佛教才有的特征。在天主教建筑装饰中,莲花座上供圣徒、宝塔(宝瓶-净水)、圣火(焚烧人间罪恶之火)非常普遍。图48为西班牙科尔多瓦大教堂。原为清真寺,建于8世纪。西班牙占领科尔多瓦后,于1236年改为天主教大教堂。其大门上方两侧共四个莲花座托净水宝瓶。图49为西班牙塞维利亚大教堂,建于15世纪初,也是在原伊斯兰教清真寺的旧址上改建而成,莲花柱头之上是净水宝瓶,瓶中升腾出火焰,宝瓶底座是莲花座。图50是西班牙蒙特塞拉特修道院,建于14世纪;大钟两侧是莲花柱,柱两侧是莲花座托宝塔,大钟上方十字架下端两侧也是莲花座托圣物。

48-50

因此,本文的一个核心观点即是莲花乃西亚圣花,并非佛教专属;但凡出自西亚的宗教,皆以莲花为圣花,皆有莲花座的图像表现形式。景教不拜圣像,只拜十字架,因此圣花“莲花”座托十字架对于景教而言,是西亚地区自身的宗教文化传统使然,并非是受佛教影响所致。

 

(本文經作者授權發布原載《世界宗教文化》2019年第6期,注釋從略,引用請參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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