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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闪_“借礼行俗”与“以俗入礼”:胶东院夼村谷雨祭海节考察
  发布时间: 2019-11-24   信息员:   浏览次数: 237

“借礼行俗”与“以俗入礼”:胶东院夼村谷雨祭海节考察

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 张士闪

【内容提要】近半个多世纪以来,胶东院夼村谷雨祭海节大致经历了从“借礼行俗”到“以俗入礼”的过程。借礼行俗,是指村民自觉地将地方传统贴近国家意识形态,形成“礼化之俗”以获得合法性;以俗入礼,则指国家通过对地方传统的甄别、遴选与调整,给予不同层级的名誉和资助,使之纳入社会公共文化系统之中。二者发生的社会背景不同,操持方式各异,但均可视为中国传统社会中“礼俗互动”的延续。院夼村谷雨祭海节游走于地方之俗与国家之礼之间,是渔民因应国家历史进程,基于生计、信仰和民俗传统而发生的时移世易之变,其社区调谐功能与自身调适机制值得关注,庶可借此推进对中国“社会性”的理解。 

【关键词】借礼行俗 以俗入礼 胶东院夼村 谷雨祭海节 

观诸海内外关于中国之“社会性”传统的研究脉络,英国人类学家弗里德曼可谓里程碑式的人物。在他之前,注重“国家大一统”者往往过于强调“礼制下行”的社会流向,而注重地方社会者则过于强调地方自治系统的发育过程与自主运行,由此形成了关于中国社会观察的某种偏狭。其极端者,在处理官与民、集权与民意之关系时,生硬切断两者关联,甚或着意强调两者之间的对抗,而轻忽中国社会中曾有的社会事实、政治智慧与话语形式。弗里德曼从葛兰言和高延关于中国宗教体系的论争中,看到“在表面的多样性之背后”,“存在一个中国宗教体系”,而试图超越上述关于中国社会的两极化判断,寻找贯穿于中国社会各阶层的总体特征。 

中国传统社会作为超复杂系统,其存在与运作必然不是“家天下”之集权专制的结果,而是自成一体的生活-文化系统,这应该成为中国“社会性”研究的立论基础与核心问题。在弗里德曼以后,史华慈、科大卫循此路径持续推进。史华慈不仅同意弗里德曼关于中国的精英宗教和农民宗教“都建基于共同的基础之上,代表着同一种宗教的两种版本”的说法,而且强调二者之间是“习惯用语式的互译”式的紧密关联,而且仅就文献记载中的民间宗教而言,“民间宗教的内容既不是简单同一的,也不是长期缺乏发展变化的,甚至也不缺乏自觉的反思……在‘高层文化’和‘民间文化’之间存在着经常性的、迁移性的相互作用”。由此,他对中国传统社会与文化的复杂性保持敬畏,甚至断言“迄今为止,关于中国民间文化的研究很难说已经真正开始起步”。科大卫则长期致力于中国本土田野调查,将地方宗教、祖先祭祀、社区节诞、民众文字传统、庙宇建筑等视作“有意义的礼仪标签”,试图以此“重建地方社会整合到中华帝国的过程”。他在新近研究中,特别强调从“地方社会与国家机构打交道的形式”认知中国社会历史进程: 

国家对地方社会的影响,不一定是控制,也可以是地方社会很主动、很巧妙地把国家制度引入来处理地方上的问题。所谓地方整合到国家,就是一种认同的过程。我们在田野考察的基础上注意到,这种认同跟地方社会与国家机构打交道的形式很有关系。 

在科大卫看来,大一统的国家建构与地方社会发展之间的互动过程,即是“形成中国的历史”,而在这一互动过程中形成的“礼仪标签”,则使“理解中国”成为可能。

笔者在长期的田野调查中发现,地方社会对于这类“礼仪标签”的制造与使用,普遍存在着以“礼”“俗”为表征的不同话语流向,并呈现出多主体交互建构的特征。这其实是与国家一统进程中的两大特征,即国家政治“地方化”与地方社会“国家化”的同时发生有关。笔者将之概括为国家政治的“以俗入礼”与地方社会的“借礼行俗”:以俗入礼,是指国家通过对地方传统的甄别、遴选与调整,给予不同层级的名誉和资助,使之纳入社会公共文化系统之中;借礼行俗,则指民众自觉地将地方传统贴近国家意识形态,以获得合法性。二者均作为中国社会“礼俗互动”传统的常规表现,促成了国家政治与地方社会之间双向互动、相互嵌套的关系。在“礼俗互动”中理解中国,或许是值得尝试的学术路径。

在笔者长期关注的诸多村落中,都有“礼俗互动”的丰富表现。如山东省荣成市人和镇院夼村,在20世纪70年代所谓“集体化时期”,当地政府贯彻国家制度精神,允许渔民将谷雨节这天的海上捕捞所获留归私有,虽然各户渔民的反应不尽相同,但绝大多数会在改善伙食、欢度谷雨节的同时,还以“家自为祭”的方式祭祀海龙王——在当时国家强力“根除封建迷信”的大背景下,他们既未坚守此前以生产队为单元的集体共祭仪式,亦未试图恢复20世纪50年代以前的家族共祭传统,但也并未就此告别仪式。此后,村民逐渐通过“军民共建”、申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等方式,将之自觉改造为阖村共祭的形式以获得合法性。这类现象并非偶然,而是国家政治与地方传统之间交叠互渗、交互印证等互动关系的常态。进一步看,历史上国家一统进程中充满了革命与改革,自古及今并没有一以贯之的国家制度,而地方传统则不会被国家进程所轻易裹挟,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快捷地与时俱进,但并不妨碍二者之间同生共存、多样合作的关系。不过,如果仅从国家大一统的眼光来看,类似地方传统节日等乡村社会运行的内发性因素,却容易被视为阻碍社会进步的障碍,时至今日仍偏见难除。

胶东院夼村谷雨祭海节,是以祭祀仪式为主要特征的节日民俗传统,在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民族国家进程中迭有新变,而又不脱村落语境与民俗根性。笔者相信,从这一个案出发,考察国家政治与民俗传统的互动关系,观察地方社会运转的自洽机制,有助于以小见大地理解传统中国的“社会性”脉络在近现代的延展、重构及其运作实践。

一、渔村经济:从近海捕捞到远洋作业

“夼”,音“kuǎng”,山东胶东地区方言,专指两山之间较大的山谷。院夼村位于胶东半岛最东端的西南角,三面环山(铁槎山),一面靠海(黄海),属于冬暖夏凉的海洋性气候区。据该村《王氏族谱》记载,在明朝天启五年(1625年),即有王姓人家从荣城干占村(现属石岛)迁徙至此定居,并有始祖“亦农亦渔”,“前世起身佃渔”等记载,以海上渔业为生计传统。目前,该村占地面积3750亩,户口登记有1409户、3502人,王姓占全村人口90%以上。同时,村内还有来自安徽、河南及东北三省等地的打工者3000多人,使得村里常住人口数超过7000人。村民对“院夼村养活穷人”之类话题津津乐道,以本村有“不欺生”的传统而自豪。笔者注意到,目前村落居住空间的贫富格局是很明显的:沿铁槎山而建的别墅区,居住着该村最富裕的群体;村落主体格局是在20世纪70年代建成的低矮房舍,附有较小院落,为一般村民所居;在村西一隅,有一片空间逼仄的简易房,卫生条件较差,是外来打工者居住之处。

院夼村人世代以渔业为生,是典型的传统渔村。目前,院夼村集体经济基础较为雄厚,村民生活富足。院夼村曾有集体企业——山东院夼实业集团公司,实行村企合一的管理方式,下辖国际货运、水产品精深加工、名优海产品养殖、船舶修造、生物制品等领域的20多个子公司,以及鱼粉厂、制冰厂、冷藏厂、鱼油厂、土壤调理机厂等,拥有资产总额4.9亿元。海外贸易方面,主要与我国香港、台湾地区以及一些东南亚国家开展海上冰鲜鱼贸易,并长期在南非海面捕捞。截至2016年,院夼村共计拥有100960马力渔船130多对,其中荣成籍渔船73对,其他均为外地船籍渔船,如浙江、河北、辽宁等省及山东寿光等地;100马力以下渔船(泛指体外挂机)100多艘;此外,还拥有国际国内货运船10艘。村东部有一处空空荡荡的电影礼堂,是本村在往昔集体经济时代繁盛一时的见证。自2002年以来,山东院夼实业集团公司转为民营私有企业,大致业务如前,只是变为个体所有。此外,村中还有养貂、养殖水产的养殖户10家,海产品加工厂10家,冷储业户4家。

长期以来,院夼村男女分工明确,男人出外工作,妇女当家。这使得村内同性之间的交往较为密切,有妇女之家、老年人协会、秧歌队等组织。此外,本村还成立了创业者协会、特困救助爱心会等经济类组织。

20多年来,近海渔业资源日渐匮乏,是院夼村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依靠现代技术的渔业远洋捕捞、加工与运输等业务,逐渐成为该村经济支柱产业,在国内外渔业日趋激烈的竞争格局中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近年来,村委、企业和村民的危机意识日益增强,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已成为很多村民的共识。如以2011年从村党支部和集团党委退休的老书记王巍岩为代表的一部分人,就多次提出要发展渔海民俗旅游业,但全村并未形成一致意见,村委会多次议而未决。

院夼村以在谷雨节期间举行隆重祭海仪式而闻名远近,活动以本村龙王庙为中心,每每吸引邻村甚至更远的人们前来参加,近年来更成为吸引上万人参与的海滨盛会。在长达8年的调查中,笔者曾对如下情形感到迷惑:院夼村的祭海仪式,本是依托谷雨节期间近海特有的“百鱼上岸”传统景观,在渔民下海捕鱼前的时间节点举行的仪式活动,但近20多年来,近海渔业资源枯竭,“百鱼上岸”景观不再,本村从事远洋捕捞渔业的船只也不在谷雨节期间返村过节,作为过节主体的船老大等已是节日仪式的“缺席者”,为什么这一仪式却并未衰微,反而越来越隆重?这是否意味着,祭海节一旦定型,就可以与海洋渔业没有关联?地方民俗传统,是否一旦约定俗成,就可以自外于国家进程与地方社会格局而“脱域”自转?

二、谷雨节祭海:渔村的历史记忆与文化表达

循流溯源,地方社会中的节日传统,首先是作为以年度为周期的时间刻度而被感知的。一方面,节日作为地方时间制度中的特殊时段,年复一年如期到来,营造出一种周而复始的永恒感;另一方面,时移世易,处于国家一统进程中的地方社会生活,又会对既有节日传统产生种种影响。地方节日传统,是在国家规定的时间制度框架下,因应地方社会生活之调适而形成的。具体到院夼村而言,村民在谷雨节祭海传统中的仪式行为,既源于当地山海之间自然环境所限定的传统生计的长期塑造,也与这一地理景观在人们心中激发的神圣想象有关,但其生计模式又受制于不同时期的国家制度,其神圣想象也与历史悠久的中华民族神圣传统有着内在关联。因此,看似单纯与自然环境有关的传统生计,与渔民似乎仅仅为生存而选择的神圣符号和仪式行为的背后,潜存着国家一统进程所携带的巨大力量。民众对于民俗传统的时移世易的活用,必须在国家、地方社会与民众日常生活的复杂互动中予以观察和理解。

从院夼村人充满怀旧色彩的讲述中可知,20世纪80年代以前,这一带近海到处都是鱼虾等物,生活资源充足。在岸边随便撒网,就可以捕到很多鱼虾,吃不了就晒干储存,或者卖给邻村农民当土地肥料。后来海洋资源急剧减少,虽然渔船马力不断增大,但靠海吃海的生计还是越来越困难,更让人不安的是日益严重的海洋污染。与此同时,村中传统民俗多有存留,吸引着众多渔民参与,如岁时节日、婚礼、葬礼等等,尤其是谷雨祭海仪式,吸引着院夼村几乎所有家庭都参与进来。在谷雨节期间,渔民纷纷来到龙王庙行祭,既有传统信仰心理的惯性驱动,也有对往昔时光的记忆和回味,还有对难以估测的未来生活的期愿。在一般的院夼村人看来,谷雨祭海节活动的举办关乎整个村落的福祉,也是其以主待客的特别时段。这从院夼村神圣空间的建构、神圣仪式的设置以及诸多神圣符号的选用和解释等方面,可约略看出。

(一)龙王庙:村落的神圣中心

矗立于院夼村东南海边山坡上的龙王庙,既是村民举行祭海仪式的特定空间,又是日常公共聚会的重要场所。龙王庙面朝大海,看上去很是气派,是该村最神圣的祭祀之地。村民自夸说,本村海龙王庙是中国沿海地区规模最大的一座,出海打鱼的渔民很远就能看得见,“出海打鱼多少天的渔民,老远看见了龙王庙的尖顶,就像出门多时的孩子看见了等他回来的亲娘,那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在浩渺的大海上,并不像陆地那样有明晰的边界感,何况院夼村渔民大多都是远洋捕捞而归,此时渔民眼中的龙王庙,就不仅代表了他们在海上漂泊多日终得返回的家乡,也隐含着丰满的祖国母亲意象。


在村民口中,该村龙王庙经历过“三建两拆”,眼前所见已是“第三代龙王爷”。“第一代龙王爷”是用石头刻制成的小石像,高约0.3米,放在高约1.3米,用石头垒砌的一座破旧小庙里。小庙规模不大,却有讲究,门前是三级台阶,所处方位就在今龙王庙处,庙门朝向也都是“子午向朝南”,最终在1966年被拆,龙王爷石像被推入海中。“第二代龙王庙”复建于1972年海难发生以后,长约3米,宽约2.5米,高约4米,龙王爷塑像高约1.3米。20世纪80年代以来,村民纷纷向村委会提议重修龙王庙,希望扩大建筑面积,理由是“到了谷雨节,来烧香的拥挤不堪,场面混乱,危险”,并愿意出钱出力,终于在1989年由村集体出资隆重修建龙王庙。自2003年起,又在原址基础上对龙王庙再行扩建,增设海神殿、财神殿等。2009年,再次将龙王庙修整一新,延续使用至今。

在龙王庙庙墙外面,刻录着历代皇帝御笔题写的众多“龙”字。进得龙王庙内,一道石牌坊映入眼帘,以大字书写“龙王庙”三字,其中的繁体“龙”字分外显眼。龙王庙共有三个大殿,殿前各有一尊香炉,供香客烧香。进入庙门后,左右两边是海神殿和财神殿,中间有一尊2米多高的香炉。石牌坊后是一道十几米高的石梯,显得威严而神圣,拾阶而上便是题名“龙王宝殿”的正殿。龙王宝殿地势较高,殿内立有一尊高大的黄海龙王像,凝视着前方辽阔的海平面。龙王像右侧的塑像是风伯、雨师,左侧则是雷公、电母。各神像上方都悬挂着金黄的丝缎流苏,上面绣有飞龙图案。龙王宝殿的左边是重修龙王庙后所立的功德碑,刻有捐资人姓名,右边立着一道绘有八仙过海图的影壁墙。影壁墙前砌有一座高台,节日期间可作为文艺表演的舞台。

据院夼村人说,该村龙王庙长年香火鼎盛,附近渔民多来此上香祭拜,有家人出海作业的家户更是虔诚,常来祭拜龙王以求平安、财旺。一年之中,香火最旺的时候当属谷雨节,龙王庙祭拜场面壮观,热闹非凡,这天的鞭炮声甚至比春节还要热闹些。至少在村民的心目中,龙王庙虽然有拆有建,或大或小,但“海龙王一直都在”,庙址就是它的长居空间。“海龙王一直都在”的说法并非比喻性的,因为神灵并非依存庙宇而生,而只是依据人间的供奉状况(庙宇修建、香火、仪式等)而有所奖惩。虽然在王斯福看来,“地方崇拜的复兴是一种对地方认同感的深邃宣言,这里有着自己的神话与历史,有着相对于国家的神话和行政以及集体式政府制度的自主性”,但这种“自主性”是极为有限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国家一统进程的“地方化”表现。借助于地方神灵观念及谱系在人们心中的稳定存在,国家的权威力量也获得了向地方社会贯彻的神圣逻辑。即便是在“文革”这一非常时段,院夼村依然有一定的自治空间,民间之“俗”对国家之“礼”的因应活力依然存在,村民在“过日子”的生活逻辑下,仍然尽量将“坚决响应政府号召”与向“衣食父母”大海行祭的民俗传统相兼容。

(二)正月十三“起信”

在院夼村,农历正月十三是每年的第一个大汛,俗称“起信”,此时海洋开始涨潮,海水流速逐渐加快,一直到正月十七八达到峰值,即流速最快之时。随着黄海水流速度的加快,深海鱼虾遵循洄游规律,涌向院夼村南的黄海近海海域,直至谷雨“百鱼上岸”,这就是渔民常说的“鱼鸟不失信”。长期以来,大海季节性地通过洋流为院夼村附近海域送来大量鱼虾,村民定期到龙王庙上香、烧纸、放鞭炮、磕头祭拜,祈求出海平安顺利、鱼虾满仓。这一物候现象,连同当地渔民对于海洋的敬畏心理,其实是院夼村谷雨祭海节传承至今的自然与人文根基。无论国家政治如何渗透,地方精英如何援引“国家之礼”,都不能遮蔽或根除由这一“地方性知识”所支撑的民俗传统,但可以引发其表达形式的调适性改变。归根结底,有恩必报、诚信为先等道德伦理原则,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所在,只不过在历代官方之礼与各地民间之俗中的表达形式有所不同而已。

在院夼村人的传统观念里,“起信”意味着当年收获有望,但还需要举行虔诚的祭拜仪式予以保障。仪式时间讲究“抢早”,越早越好。很多渔民在正月十二晚间就已陆续来到龙王庙祭拜,但大规模的祭拜活动还是从正月十三凌晨开始,以凌晨2点左右人数最多,一直持续到清晨6点多。此后的一整个白天,都有渔民零零散散地前来祭拜,尤其以妇女居多。因为按照传统规矩,妇女尽量不在晚间出门活动。

在整个胶东沿海地区,在正月十三“起信”之后,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百鱼上岸”的谷雨出海之期。渔民选择正月十三的大海“起信”之期,将诸多供品作为“百鱼上岸”的信祝之物,虔诚表达对新的一年鱼虾满仓的祝望。供品极为丰盛,每户渔民都会带1个整猪头、5个大枣饽饽,以及香、纸、鞭炮、酒等,到龙王庙上香拜祭。祭拜神灵的顺序也有讲究,是按照渔民心中诸神的地位高低而定的,依次是龙王爷、海神娘娘、财神、土地神等。祭拜诸位神灵的仪式程序相似,大致包括烧香、磕头、敬酒、摆供等,然后出庙门外烧纸、燃放鞭炮。正月十三“起信”的祭拜仪式,其实是谷雨祭海节仪式的预演。可以说,神圣的龙王庙空间,与神圣的时间节点(从正月十三到谷雨),共同营造出稳定的地方神圣传统。

(三)谷雨节祭海形式:船祭、海祭与庙祭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谷雨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六个节气,也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就内地农耕而言,谷雨前后正是播种移苗、“雨生百谷”的最佳时节。对于黄海沿岸的渔民来说,则意味着海水回暖,各种鱼类游至浅海地带,是下海捕鱼的好日子,俗称“骑着谷雨上网场”。以前的院夼村,每到谷雨节,休息了一冬的渔民就要开始整网出海,一年一度的海上捕捞作业宣告开始。为了祈求平安、预祝丰收,渔民出海之前要举行隆重而盛大的仪式,虔诚地向海神献祭,由此形成了隆重的祭海仪式活动。时至今日,院夼村依然流行着“一年中谷雨节最隆重,春节也赶不上”的说法。


与官方祭祀仪式的“标准化”追求有所不同的是,民间祭祀活动更多地呈现出因地制宜、方式多元的形态特征。院夼村谷雨祭海节的组织形式,传统上主要有两种:一是以渔船为单元,每艘渔船准备一头整猪,去毛带皮,用腔血抹红,将一朵大红花戴在猪头上,船驶入大海航行一番,以示向海龙王献祭;二是以家庭为单元,一般是买一个猪头,也有用蒸制的猪形饽饽代替的,先到龙王庙祭拜一番,再到渔船上去祭拜,最后将祭品摆在沙滩或码头上,烧香,烧纸,磕头,放鞭炮,祭拜完毕后将大枣饽饽抛撒到大海里。不过,自从2009年村里集资将龙王庙翻修以后,祭祀活动基本上都在龙王庙内进行,船祭和海祭的仪式趋于消失。笔者推断,这可能与近20多年来的祭海仪式已不再承担出海壮行的功能有关。不过,诸多节俗依然讲究遵循传统,从节前忙忙碌碌地贴剪纸、蒸饽饽,到谷雨节前一天进入龙王庙隆重行祭,再到谷雨节“正日子”里开门待客与“不醉不归”的宴饮狂欢,整个渔村都沉浸在盛大节日的热闹喜庆气氛中。

节前的准备,在谷雨节前两三天就已开始。各家准备祭祀用的猪头、大枣饽饽,在屋里窗户上贴剪纸等,整个活动与过大年前的“忙年”相似。在谷雨节前一天的上午,就有渔民携带整猪或猪头、大枣饽饽、纸、香、鞭炮等陆续来到龙王庙,在庙门口放一挂鞭炮。进入龙王庙后,大多数人都会先去祭拜左右偏殿的海神娘娘和财神爷——通常在门前简单地烧柱香就行——再去祭拜龙王爷,但也有人会省略这一环节而直接去主殿祭拜龙王爷。进入龙王庙殿内,先将供品摆上,大枣饽饽五个一组,三个摆在下面,两个摞在上面,然后烧香磕头,祈祷龙王保佑新的一年平安发财,如“龙王保佑,鱼虾满仓,风调雨顺”,“多打鱼,多发财,不管大船小船平平安安都回来……”之类。

现今祭海仪式的高潮阶段,是在谷雨节前一天的下午,由村委会领导、船老大共同献祭。三头通体血红、头顶红花的整猪由几个壮劳力抬到龙王庙殿前,旁边摆了数十个八斤八两重的大枣饽饽,一干人等轮流向龙王爷献上碗口粗的檩香9炷,再向香炉前的“玉液盉”里倾洒数瓶白酒以供龙王爷享用,然后默默祷告一番。2013年以前的若干年,在邻近的苏山岛上驻防的部队官兵,也应院夼村之邀前来参加祭海仪式,庄严献祭事先由院夼村出资置办的一头整猪,彰显“军民共建”“军民一家亲”的象征意义。祭仪过后,受邀而来的石岛大鼓队骤然开始表演,各种小型锣鼓队与大鼓队激烈对敲,震天动地的鼓点营造出热烈激昂的现场气氛。伴着鼓乐声,人群涌向庙前,争相观看陈列三头整猪的祭祀场面。一时间,龙王庙前人头攒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烟雾缭绕。

祭祀仪式持续一整天,中午、晚间是渔民齐聚一堂、庆祝狂欢的时刻。这一天,村里所有工厂都会放假,船老板大摆筵席宴请其雇用的船长、船员,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划拳猜令。村委会领导则去各个船老板的宴席上慰问,最后一醉方休。按照村民的说法,谷雨节这天就是渔民“喝酒的日子”,喝得再多也没人笑话。前一天祭祀用的猪头或者整猪,在谷雨节这天成了宴会上的美味佳肴。在十年前,船老板一般要在家中备办丰盛酒席,如今都安排在村里饭店举行。平日里再严苛的船老板,在谷雨节这天也会好好款待属下船长、船员,劝其尽情吃喝。杯觥交错之间,平时可能有的误解和摩擦似乎都已烟消云散,一种同舟共济的情谊得以增强。

于是,在热热闹闹的同一个谷雨节祭海仪式活动中,我们发现它被不同主体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从各级政府的立场来看,它是一种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地方文化,因此需要在龙王庙前醒目之处悬挂“热烈祝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渔民开洋谢洋节”条幅,在庙西广场上悬挂“渔民开洋节谢洋节文艺汇演”条幅;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单位的院夼村村委会,通过活动的组织展演,完成了当初提交申报书时所承诺的“活态传承”的任务;在相当多的院夼村村民看来,海龙王是当地的保护神,他们以进庙祭拜的方式完成了每年一度的敬神谢神仪式;在被本村船老板雇用的船长、船员等外来打工者看来,他们是真正与大海打交道的人,除非他们接受船老板的邀请而到场赴宴,否则海龙王就不会接受当地人的任何祈求,祭海仪式也就没有实际意义。

(四)谷雨花饽饽

院夼村的面食风俗独特,如生日场合用的寿桃、清明节的面燕、七夕节的烙花等,而最典型的则是谷雨节的花饽饽。过去谷雨节祭海,买不起猪头的家户就用面蒸制猪头替代。


大饽饽是院夼村谷雨节祭拜龙王的重要供品。祭拜前一天,几乎家家户户的妇女都会忙着蒸饽饽,除非是实在没空自己蒸制的女主人,才会到村里超市去买。花饽饽还是该村年节期间供家堂、祭祀龙王和走亲戚串门的必备礼品。在蒸制大饽饽时,传统上有亲邻间互助帮工的讲究,从而成为村里妇女交际频繁的时段。在院夼村大多数妇女看来,从年前忙年到谷雨过节,是人际交往频繁的预定时段,只不过因为顶着敬神的名义更具合理性而已。

花饽饽的制作程序是:先取一些干面粉,用水和一下,加上酵母、“面引子”使其发酵,接着揉面,取八斤八两的湿面做成一个大饽饽。剩下不够八斤八两重的,就用秤平均分成若干份,做成小饽饽,但小饽饽不能用于祭祀,只能留下自己吃。花饽饽的外型要“开口笑”才好,寓意吉祥,如果蒸出来没“笑”,也要留下自己吃,直到蒸出“开口笑”的形制为止。现在为了保证效果,村民在下锅前就把它们做成开口的样子:先是揉出一种类似椭圆形的面团,面团的顶部被捏成一朵花的样子,或者是元宝形,然后用刀浅浅地划成平均的三份,在刀划的每一条线上均匀插入六颗大红枣,左右分成三对。一锅只能蒸一个,用时约50分钟。通常需要蒸10个,敬神祭祖5个一组,总计要用两组。有趣的是,村民称呼饽饽是“大”还是“小”,取决于饽饽所用枣子的多少:再大的饽饽,如果是每边点缀两颗枣,也叫“小饽饽”;再小的饽饽,如果每边点缀了三颗枣,也叫“大饽饽”。这是因为当地有“神三鬼四”之说,“三”和“四”的数字不能随便用,敬神仪式上讲究用三,葬礼上则讲究用四,每边点缀三颗枣的大饽饽为敬神仪式所专用。每边点缀两颗枣的饽饽,是不能用于敬神仪式的,属于供人们日常食用的“小饽饽”。

其实,蒸饽饽是整个胶东地区普遍流行的地方特色食品,并在各种民间礼俗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在院夼村,每逢年节、婚嫁、生子等重要场合,都会蒸制各色各样的饽饽,寓意吉祥,表达亲情,且能营造气氛。如当年新娶进媳妇的家户,当婆婆的会在大年三十那天,特意问儿媳妇:“蒸大饽饽了吗?”儿媳妇一定要回答:“蒸了,蒸了,蒸了很多!”此后沿袭成俗,每年必问。“蒸了”谐音“挣了”,寓意挣钱发财。在大年初二、初三姻亲走动时,这一带时兴给岳父母家送花饽饽,外面用花色或红色的包袱包裹,放在用柳条编成的或方或圆的笤帚笸箩里盛着,用扁担挑着,很是喜庆,也很显礼物分量。年节走亲戚用的大饽饽,有莲花形的,也有点心饽饽,每个差不多都要用1斤面。给父母祝寿时,儿女则需蒸制重达20斤的大寿桃造型饽饽。饽饽还被用来庆祝生子添丁之喜,在婴儿出生的第7天、第9天或第12天,姥姥会带着饽饽来“看喜”,饽饽的造型有“句子”、老虎等。所谓“句子”,是将整个饽饽做成船型,两头各有一个面球,是院夼村“看喜”场合的必备之物。老虎造型饽饽则寓意婴儿像老虎一样健康强壮地成长。每当有村民搬入新居,亲友们就会约好日子,一起带着蒸好的饽饽去“温锅”,此时所用饽饽的造型有老财神、鱼、石榴等,分别代表着发财致富、年年有余、子孙昌盛等祝福。院夼村在举办葬礼后,很讲究做“五七”的仪式,届时要向初死者敬献“四山”“四海”的面食供品,“四山”指龙、虎、鹤、鹿,“四海”指对虾、鲅鮹、螃蟹、海螺。

显然,葬礼上关于“四”的讲究,与前述敬神仪式上所用的点缀三颗枣的“大饽饽”,乃是当地“神三鬼四”信仰观念的具体表现。放眼整个华北社会,“神三鬼四”的仪式讲究不仅有着悠久的历史,而且呈现出地域分布的广泛性,在人们心目中也就不再仅仅是“俗的存在”,而有遵循官方之礼的意味。民众在操持上述仪式完毕后,就意味着“礼成”。

(五)剪纸:小龙、老财神、元宝

地方传统节日活动,往往离不开特定节俗或物象的稳定组合。在院夼村谷雨祭海节期间,除了蒸制花饽饽面食之外,引人注意的还有“小龙”“老财神”“元宝”等造型的特色剪纸。在院夼村人心目中,这类剪纸是有特别寓意的,用以祝愿或襄助出海亲友能够“鱼虾满仓”“平安归来”,因此又是财富和吉祥的象征。其实,这类剪纸在“二月二”节期时就多有张贴,只是在谷雨节期间更加普遍而已,渔民走门串户时多以此为话题品评一番,看到“不全活”的还会提议再剪几幅予以贴补。剪纸张贴的位置很有讲究:“老财神”一般贴在内门上;“小龙”贴在大门两侧的底部,特别讲究的人家还会在门窗、炕上、贵重家具上多贴几幅;“元宝”则是陪衬性的,一连串的“元宝”造型与“小龙”“老财神”等连缀在一起,将渔家院落装点出一派红火气象。

据村民说,“小龙”的原型是蛇,“老财神”的原型则是癞蛤蟆,都是院夼村内外常见之物。“小龙”的剪纸技法最容易,新手学习剪纸多从“小龙”开始。“小龙”造型很具特色:模样简洁小巧,没有指爪,因为村民认为“小龙就是蛇”;龙身有鳞状物,整体肥短,龙嘴也像鱼嘴,乍看上去不太像蛇而更像鱼;龙角很长,仅略短于龙身,显得威武可爱。“小龙”身下常以船型元宝为装饰,烘托出在元宝上翻腾跃动的小龙形象,寓意大海藏宝、财源滚滚。贴“小龙”剪纸时,讲究头要朝上,渔民俗称“龙抬头”。作为“老财神”原型的癞蛤蟆,当地俗称“老别把子”。在当地人心目中,二月二是“百虫出洞”之时,癞蛤蟆能吃虫除害,是益虫。“老财神”剪纸的造型特色是:体态丰肥,很像螃蟹,有人干脆就给其四肢加上蟹爪;大大小小的方孔制钱图案布满全身,是富裕多财的象征。显然,院夼村人是从自身生活环境中选取了蛇、鱼、癞蛤蟆、蟹等自然物象,与象征吉祥的龙、船、元宝、制钱等加以组合,以剪纸建构起一个神秘世界,再通过特定节日里的贴挂与言说,期望能带来好运。在年节期间,院夼村里手巧的妇女也会剪制很多剪纸,不仅自家张贴,还欢迎同村人来讨要,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老财神”剪纸。据院夼村人说,分赠剪纸是“分福气”,还流行着“别人要得越多,老财神对我越好”的说法。当然,在当地民间的礼物交换系统中,有“落下人情”的说法,即人们将礼物交出去的同时,就将“人情”留给了自己,或者说对方就对自己“欠下了人情”。总之,通过“老财神”等剪纸的制作、讨取、赠予、张贴和品评,院夼村人增加了节日往来,强化了村落社区的情感纽带。

综上可知,院夼村人的谷雨祭海节活动,看似是因应村落社会之需而“因俗行事”,其实营造了一种“礼俗相交”的社会景观。无论是以巨大条幅彰显“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渔民开洋谢洋节”,在龙王庙庙墙外侧刻录历代皇帝御笔题写的众多“龙”字,还是在正月十三“起信”祭仪中对“鱼鸟不失信”叙事的强化,在祭拜程序中对“神三鬼四”规矩的恪守,在剪纸意象中对龙的符号的凸显等等,渔民都将世俗功利、社区秩序与国家政治相联系,旨在寻求一种价值稳定、发展和谐的地方生活模式。一言以蔽之,看似充分“地方化”的院夼村谷雨祭海节,并非仅仅与村落生活有关。

三、国家里的乡村

虽然当今乡村社会正在发生急剧的现代变迁,但民众以家庭为生活单元的格局未变,以过上“体面”的生活为生存动力。自己的生活是否“体面”,所参照的大致是所在生活社区的标准。刘铁梁注意到,在乡村社会中普遍存在着一种散漫的、冲击着国家想象的“民俗现象”,是任何国家力量也无法消除的,“任何大一统的文化到了民间,都有一个民间化的过程,而这个民间化过程是紧密联系其社区自身存在和发展的需要”。这一判断来自自下而上对乡村生活的观察,无疑是很有道理的。

不过,当我们以历时性的眼光观察乡村变迁,就不能低估国家持续渗透并改变乡村社会的力量。其实,乡村社会发展一直内在于国家历史进程中,与国家政治、地方行政运作等有密切关联。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国家试图自上而下地彻底改造乡村社会,对村民生活影响巨大。与院夼村“国家化”进程有关的诸多重大事件,至今仍为村民时常提及。以谷雨祭海节为例,20世纪中叶曾被地方政府定性为“封建迷信”而引发龙王庙被拆与公共仪式中断,又在八九十年代借助“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国家经济改革大潮得以复兴,并在21世纪初因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名声大噪,不仅成为地方文化品牌,也巩固了其地方信仰中心的地位。在这一过程中,国家政治与民间生活并非水火不容,而是进退容与。一方面,现代国家不仅持之以恒地规划乡村经济生活,而且努力改造乡村文化传统;另一方面,民间社会依然有一定的自治空间,在因应国家历史进程的同时也努力延续地方传统。近现代以降,地方民俗活动多有“旧瓶装新酒”或“新瓶装旧酒”的灵活变型,显示出民间之“俗”对国家之“礼”的应变活力。

(一)国家对于村落经济类型的划定

20世纪50年代,院夼村被当地政府划归渔村,以集体近海捕捞为劳作模式,再将所捕获的海产品交由地方政府“统购统销”,由此获得粮票、布票、油票、肉票等以为生计,村民自我调侃是“没有工资的市民”。此前,院夼村人依靠打渔所获,在周边地区购买了大量土地,雇工耕作,但村子被确定为渔村后,村民就必须以打鱼为业,不能兼营农业,原有耕地被强制性无偿交还,由当地政府另行分配给邻村。1949年,在荣成县政府号召下,这一带出现了互助组这一合作形式,参加者的船和网具由大家共同管理使用,共同维修。到1953年,超过60%的渔业劳力加入了这一组织。至1956年,超过85%的渔业劳力加入了初级合作社,合作社也很快升级为高级合作社。此时,院夼村渔业生产资料如渔船、渔具等由私有转化成了集体所有,渔民必须将捕鱼收获交给集体,再由集体统一售卖。从1973年开始,院夼村成立了3个渔队,当地政府配给320马力的渔船,每队1艘,直到1975年再新配30多艘机动船。

在上述历程中,国家所具有的强制性力量不容置疑,这牢牢扎根于院夼村人的集体记忆中。不过,当地政府为院夼村这类边陲渔村制定了某些特殊政策,如以“改善渔民生活,过好渔民节”的名义,规定唯独谷雨节这天的出海捕捞之物可归渔民自家所有,而平时所获则要全部上交国家。同时,院夼村以生产队为单元祭拜海龙王的仪式,在1966年前被默许,且由生产队集体购买香纸、猪头等物,由个人蒸制或购买饽饽为祭品。

 这类特殊政策在当地长期延续,显然并非新中国成立之初面向乡村所设计的“权宜之计”,而是有意为边陲渔村预留更多的自治空间。正如潘家恩所言,“以乡土为底色的中国革命直接面对着小农经济与传统村社结构,为了完成民族独立与国家建设,必须通过组织动员,逐步改变高度分散的社会结构,在‘去乡土化’中提升国家能力,完成工业化所必须的原始积累。与此同时,它仍然需要回到基本国情,在‘再乡土化’中充分发掘农民主体性与创造性,夯实乡村革命的社会基础,而这些做法本来就是广义的乡村建设”。在院夼村,基于渔村的特殊生计方式,来自国家的“去乡土化”与“再乡土化”是始终交织在一起的。这说明,国家制度在“地方化”的过程中,总会发生调适性的改变,容许民众在宏观制度的框架下自主安排生活。虽然因时因地有所不同,但就总体而言,在国家制度下行与地方社会运行之间,长期存在着双向互动的嵌套关系。(二)海防官兵在村落祭海仪式中的进与退

20世纪50年代,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海防连队开始驻守号称“四无岛”(无居民、无淡水、无耕地、无航班)的苏山岛,该岛距离院夼村6.5海里(约10公里),约1小时航程。院夼村经常以集体的名义,为苏山岛海防官兵送去淡水、蔬菜、水果,以补充正式供应之不足,而一旦渔民出海遇险,海防官兵也总是即刻出动救护,由此缔结的“军民鱼水情”“军民一家亲”关系,多次获得省市和部队军区的表彰。20世纪60年代,当地谷雨祭海之类活动被定性为“封建迷信”,遭到取缔。1966年,院夼村“第一代龙王庙”被当地红卫兵拆除,显示出来自当时时代政治的强大力量。不过,院夼村人凭借与苏山岛海防官兵结成的军民关系,仍然以生产队为单元举行谷雨祭海仪式,后改为家自为祭,比邻村多了不少底气。21世纪初,每逢院夼村谷雨祭海节之期,苏山岛海防官兵更是多次参加祭祀仪式,抬着整猪的4名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正步,拾阶而上献供龙王庙,其庄严气势给在场者留下了深刻印象。2010年后,海防官兵逐渐从祭海仪式中淡出。与此同时,近年来随着与海洋有关的国际形势的变化,苏山岛也以“国防军事重地”为由不再对院夼村人开放。

苏山岛海防官兵在院夼村祭海仪式中的进入与退出,以及近年来军民关系的微妙变化,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首先,自20世纪60年代至今的半个多世纪里,双方的相互依赖程度在逐渐降低。早些年,海防官兵日用品供应不足,需要地方支援;而渔民渔业安全保障不足,遇到特殊天气也需要海防官兵救援。近年来,海防官兵的生活物资已供应充足,而渔民随着渔业设施逐渐升级,对海上天气预测能力增强,特别是捕捞地点由近海向远洋发展,使得在近海遇险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其次,在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这一带的谷雨祭海仪式被定性为“封建迷信”,惟有借助“军民一家亲”的关系贴近“国家之礼”,才可能获得活动空间;而在2008年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其自身已获得国家层面“政治安全”的护身符。苏山岛海防官兵对仪式的参与,不再是“雪中送炭”,而变为“锦上添花”。再次,随着国家兵役制度的改革,对“拥军爱民”等活动的强调不比从前,而院夼村自2002年全面推行私有化改革后,再以村落集体的名义进行拥军活动,在实际操作上有较大难度。

显然,当国家力量对民间生活进行粗暴干预时,民众就会通过各种改头换面的方式予以应对;当国家为民间生活预留自治空间时,乡村自治资源就会焕发生机,并通过向国家政治话语的贴近,谋求在国家治理框架下的社区生活优化。岳永逸认为,“通过这些承载群体记忆、地域文化的周期性体化实践,乡民表达、强化着他们自己的国家(意识——引者注)。不是国家的村落而是村落的国家和乡土宗教人神一体的辩证法、家庙让渡的辩证法一道铸就了诸如行好的这样芸芸众生忧国、忧民、忧己的‘中心-四方’的‘家天下’的世界观、宗教观。这既是中华文明延续千年的核心内驱力,也是至今国人共享的大一统意识、家天下意识永久持续的丰厚土壤”。院夼村谷雨祭海节即是如此,特别是随着新中国前30年积累起来的“大政治、小民间”的社会秩序逐渐消解,在官方之礼与民间之俗之间寻求文化共享与认同的趋向日益鲜明,民生意识持续强化,这为中国“礼俗互动”传统在当代社会中的复生与重构提供了难得契机。

(三)国家政策的直接影响

近四十年来,国家持续关注乡村社会发展,陆续实施了多项政策,其中以渔业政策和人口流动政策对院夼村的影响最显著。

20世纪90年代,国家开始推进由村落集体所有制向个体私有制的转型,并为“大力发展远洋捕捞业,振兴海洋经济”而对远洋捕捞活动实施资助政策。以此为背景,院夼村的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2002年,院夼村将全部渔船卖给个人,村落集体经济彻底向个体经济转型,生产资料得到重新配置。其中,消息灵通兼具经济实力的少数村民通过买船经营先富起来,并依靠资本的逐步积累,不断地置换更大马力的渔船,将捕捞范围扩大到东南亚乃至南非等远洋区域,在远洋捕捞中获利甚巨。其巨额财富的累积,不仅仅是通过远洋捕捞,也包括在置换更大马力渔船时对国家高额政策补贴的“捕获”。如果说,从1999年开始,在2002年彻底完成的村落集体资源私有化转型,使得部分有眼光的村民凭借胆识迅速致富,同时也导致了近海资源的迅速枯竭,那么近十年来国家对远洋捕捞业的政策性资助,则使得上述船老板仅仅凭借数次卖船买船活动,就可套取高额的“政策红利”,从而加剧了村落中的贫富两极分化趋势。

伴随着国家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近四十年来我国流动人口数量不断增加,具体就院夼村而言,便是引发了村落常住人口结构的巨大变化。20世纪90年代以来,院夼村外来人口逐渐增多,约有3500多人,原居民(俗称“坐地户”)与新迁入人口(俗称“外来户”)的比例大致稳定在11左右。坐地户与外来户之间大体上和谐相处,但也潜存危机,如外来人口可在此地自由劳动致富,但无法掌握地权资本,很难扎根落户。村内和谐现状的保持,既得力于院夼村坐地户对于“院夼村养活穷人”“不欺生”的村风的不断强调,也与双方相对明晰的分工和对潜规则的遵守有关。目前,本村业主大都在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以后,走向资本的多种运营,而将出海渔业生产等交由外来人口掌握,双方雇佣关系明确,并有合同担保,从而减少了直接的经济冲突,而渔业生产所特有的船老板、船长、大副、二副、水手等人的细致分工和长期协作关系,也培育了当地恪守契约的传统心理。然而毋庸讳言,坐地户与外来户的复杂关系,再加上坐地户内部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业已成为院夼村未来发展的巨大隐患。近年来日益红火热闹的谷雨祭海节活动,正是以此为背景而展开的。表面上看来,它是在因应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制度而建构“国家之礼”,其实更为重要的则是因应村落发展态势,“借礼行俗”,谋求因地制宜的社区文化价值系统的建立。

四、谷雨祭海:从“借礼行俗”到“以俗入礼”

近年来,院夼村一直致力于“和谐社区”建设,优化村落社会秩序,如高悬于村口的“院夼村越老越好”等大字标语,“院夼村不欺生”“养活穷人”等口头叙事,以及谷雨祭海节大型仪式活动的年年举办。毕竟,作为一个体量超大的村落社区,人口大致相当的坐地户与外来户之间如何和谐共处,再加上坐地户内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是包括每届村干部在内的村落精英所必须考虑的问题。


具体说来,院夼村坐地户中的富裕阶层即100多个船老板,已基本上不再出海,他们最操心的是“怎样招到一名合适的船长”。船老板倾向于用本地人做船长,踏实可靠,但由于本村富户多,愿意从事海上作业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因而只能从外来务工群体中遴选。目前,从事远洋捕捞作业的基本上都是外来人口,如船长、轮机手、大副、二副、水手等,都以年薪制受雇于船老板。同时,在院夼村的坐地户中间,资本实力的相互攀比是日常交流的重要话题,如船有几艘,马力多大,一年利润多少,获得国家补贴多少,以及如何从国际金融活动中获利等等。实际上,院夼村坐地户给本村人打工的情形也不少见,而且多是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极其微妙,街头巷尾经常听到类似“都是本村人,有(没)船的人家那么多,我为(找)谁打工不行”的抱怨,反映出该村坐地户之间积存的心理纠结。院夼村坐地户中的失意者,只有在面对外来打工者时,才有“生活也没有多落魄”的底气。

院夼村谷雨祭海节活动近年来逐渐成为本村最重要的民俗传统,年复一年地得到精心组织、隆重举行,正是村落精英基于上述状况的调谐诉求有关,体现出我国礼俗互动传统的丰富意涵。

(一)“借礼行俗”的节日传统

毫无疑问,谷雨祭海节首先是以传统农历节气为依据,基于院夼村一带自然环境而形成的地方民俗传统,而这本身即与讲究“天道”“天人之际”的儒学正统意识相通。置身于山海之间这一隆重热闹的节俗活动之中,人们会感受到某种“大礼与天地同节”(《礼记·乐记》)的神圣氛围。谷雨祭海节有着丰厚的神圣资本:谷雨是中国传统二十四节气之一,在院夼村海岸恰好与“百鱼上岸”景观相叠合,早已为当地渔民所圣化;作为节日活动特定空间的龙王庙,自建成之日起即作为村内最重要的神圣空间而存在,此后更被渔民一再强化。显然,这一节日仪式既然在渔村之内年复一年地举行,便不可避免地被赋予更多的文化意义,并有脱离语境而升华为超验性价值的趋向。这种超验性价值,并不单纯地指向神圣建构,往往也会兼及审美等情感维度,共同被糅合于村落日常生活之中。如本作为祭品的大饽饽,村民在献供过程中,除了以之表达对神灵的虔诚祭拜,还会在意“谁家蒸的饽饽不强,谁家蒸的饽饽好,谁家蒸得更好”等等。这说明,在谷雨祭海节期间作为祭品使用的大饽饽,兼具圣物与工艺品的意义。惟其如此,才能真正调动起人们神圣与世俗的双重情感体验,在“借礼行俗”中促进节日意义的达成。

20世纪50年代以来,院夼村谷雨祭海仪式朝向国家政治的不断贴近,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50年代至70年代,积极响应“拥军爱民”的国家号召,通过与相邻的苏山岛海防官兵的礼仪往来,建构“军民一家亲”“军民鱼水情”的宏大叙事,在获得省市县以及军区多次表彰的同时,也为祭海仪式添加了一道“政治安全”的屏障;20世纪80年代至2008年,借助村庙系统内的符号设置,巧妙贴近国家主流叙事,如在龙王庙内以大字书写“龙”字,在庙墙外面刻录历代皇帝御笔题写的诸多“龙”字,以体现中华民族根脉“龙的传人”的正统性,并广为贴挂“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时尚标语;2008年以来,因应国家大力推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制度,将该村祭海仪式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一举成功,并建构为胶东海神信仰的一大中心。在上述过程中,院夼村人在响应国家政治精神的前提下,灵活运用各种国家政治资源,一以贯之地为地方传统寻求合法性。其实质是民众努力将民间之“俗”贴近国家之“礼”的文化实践,最终“以俗入礼”。

(二)以俗入礼,调谐社区生活

笔者注意到,近年来院夼村人有意将谷雨祭海节切分成两个时段,赋予其不同意义,以体现出社区生活的“差序格局”:谷雨节前一天,被视为该村坐地户过节的“正日子”;谷雨节当天,则是他们的“待客日子”,摆宴款待村里的外来户(主要是本村船老板雇用的船长、船员们),以及应邀而来一起过节的外地客户朋友。同一个节日衍生出两种面向,在时间上先后相续,内中奥秘值得琢磨。

院夼村谷雨祭海节期间这种“一体两面”(正日子、待客日子)的格局,与村内的人口结构即多元身份认同有着密切关系:首先是坐地户与外来户的身份差异,其次是坐地户群体内部因经济条件不同而划分的贫富阶层,再次是坐地户、外来户两大群体内部血缘、亲缘关系的交错。近年来,前两类身份认同的边界日益明晰,如在住房位置及大小、日常交往程度等方面的表达越来越固化,由此导致了村内社会关系的紧张。在以祭海为神圣名义的谷雨节期间,上述各个群体走进庙宇祭拜如仪,晚间相聚宴饮,先按照辈分年龄依礼敬酒,终则醉意陶然。至少在谷雨祭海节期间,他们暂时消泯了现实人际关系的各种边界。这种超越日常生活的节日设置,对于调谐社区生活的作用不可低估。

乍看起来,谷雨祭海节是以神圣仪式与宴饮狂欢为特色节俗活动,通过定期举行而有意彰显的村落集体传统;在村落社区的内部叙事中,它却是以“一体两面”的节日格局,通过主客关系的有意设定,形成了对村落内坐地户与外来户等不同身份区隔的隐喻。

首先,祭海仪式既冠以院夼村之名,并着意凸显隆重行祭、豪迈待客的渔村风情,就在年复一年的节日活动中不断强化着村落文化的一体性特征。事实上,村民之所以对“院夼村养活穷人”“不欺生”之类话题津津乐道,以及对凡事讲人情味、讲究邻里相助的村落传统的强调,乃是院夼村人强调集体精神、建构和谐社区的表现。这一点,在特别讲究恪守传统的丧葬礼仪中也有体现。如在为死者做“五七”时,主家要为过世者备办酒席,擀手擀面,还要先以宴席饭菜为祭,供死者在阴间请客——一般是15道菜、15碗面,然后再用以隆重招待前来帮忙的亲友。这说明,在院夼村人的观念中,一个人即使过世以后,在阴间也是需要礼仪往来的。这与谷雨祭海节待客习俗是一样的逻辑,只不过有祭神(海龙王)、祭鬼(初死者)之别而已。诚如杨庆堃所言,神庙庆典活动能够“提供一种超越不同经济利益、经济地位和社会背景的集体象征,以便能够把许多人整合进一个社区”,从而促进或达成社区生活的同一性。具体到院夼村来说,尽管当今远洋捕捞的船只不会在谷雨节期间返村过节,而是以半年左右的远海轮休制度往返本村,但院夼村以谷雨祭海节的名义为他们“留一杯团圆酒”,也就强化了坐地户与外来户、老板与雇工之间的情感纽带与契约精神。

显然,谷雨祭海节将人们凝聚到一起的礼仪行为,并不仅仅是一种仪式性的传统民俗操演,还承担了一定的社区政治功能。节日期间短暂的共祭、欢宴等活动,并不能改变村落的社会结构与现实人际之间的微妙边界,却可以借助节日时空中特殊的交流实践,让失意者暂忘人生得失,从而赋予日常生活更远阔的文化意义。就此而言,节日礼仪提供了社区伦理的理想状态与神圣形式,而且通过年复一年的定期举行,持续不断地予以重温和强化。地方传统节日所蕴具的深刻社会意义,或许正在于此。

五、结语

在绝大多数院夼村人心目中,在谷雨节举行祭海仪式,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正月十三“起信”、谷雨节“百鱼上岸”等物候现象,支撑着其祖祖辈辈“靠海吃海”的传统生计,拜祭龙王仪式也就具有了感恩与还报大自然的文化象征意义,这也正是乡土伦理的深厚根基所在。再看称呼癞蛤蟆为“老财神”,分赠“老财神”剪纸是“分福气”,“别人要得越多,老财神对我越好”,以及“鱼鸟不失信”“拜神抢早”等说法,对“院夼村养活穷人”“不欺生”之类叙事话语的强调,乃是院夼村人对凡事讲人情味、讲究邻里相助等传统伦理的强烈认同。在一般性的农耕村落里,外人入居就意味着对本村土地资源分享的可能,哪怕后者仅仅是开垦荒地。面对流动的海洋公域的院夼村人,当然不会像一般的农耕村落那样,早就有着警惕或排斥外人入村的传统。因此,近年来院夼村留行的“院夼村养活穷人”“不欺生”之类说法,因为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而并不新鲜,值得关注的倒是村民何以近年来对于这一叙事特别强调,这或许意味着当下社区生活发生了某些急需解决的问题。换言之,院夼村人对于谷雨祭海仪式的珍视与坚守,与其面向未来的社区生活秩序建构有关。

诚然,20世纪以降的国家一统进程并非一马平川,国家之礼也不乏变化,地方民俗传统的调适性改变更难一语道尽。近半个多世纪以来,院夼村龙王庙在“三建两拆”过程中的形制变化,祭祀空间从船上、海边到庙里的挪移,苏山岛海防官兵在祭祀仪式中的进入与退出,以及近年来村民对节日“正日子”与“待客日子”的设置等等,都与国家政治渗透乡村社会的历史进程有关。其实,谷雨祭海节之于院夼村人,乃是俗与民的关系,前者是已被村民熟练掌握并灵活运用的文化工具,可以不断地应当下之需而取舍有据、变易有度。归根结底,民俗传统并不完全等同于村民的全部文化,而是内嵌于乡村社会之中,其一端连接着民众日常生活,另一端连接着国家政治。

院夼村谷雨祭海节活动年复一年地进行,旨在促进当下村落社区生活的和谐,但调谐方式却因时因事而异。历经国家历史进程的时移世易,院夼村人一直在想方设法将其谷雨祭海仪式与国家之礼相连接,并最终成功。这一过程,既有民众因应国家政治态势而“借礼行俗”的文化实践,也是国家面向地方社会“以俗入礼”的文化政治。但在不同地方,国家政治的“地方化”进程不一,而地方社会的“国家化”表现也有所差异,研究者对此必须有足够的想象力,庶可推进对中国“社会性”的理解。

(原载《开放时代》2019年第6期)

张士闪《“借礼行俗”与“以俗入礼”:胶东院夼村谷雨祭海节考察》.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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