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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叔維_ 《福建宗教碑銘彙編·漳州府分册》編後記
  发布时间: 2019-09-13   信息员:   浏览次数: 308

三十多年來,鄭振滿和丁荷生教授帶領幾代學生,遍訪山村田野,『進村找廟,進廟找碑,進碑找字』,陸續搜集并編纂《福建宗教碑銘彙編》之興化、泉州、漳州府分册。本書收録并點校自唐代至民國的内容或背景與宗教有關的碑銘,其中多數都是首次出版,猶如一批批私藏文獻集中面世,在海内外學界備受矚目。筆者作爲漳州府分册的責任編輯,參與了編纂體例修訂、部分碑銘影像收集并録入,以及全部録文的圖文校對審讀、斷代與背景考證等過程。 

在編纂和審稿過程中,我們陸續剔除了一些與宗教無關或過於模糊無法解讀的碑銘,最終收實物碑銘近一千五百通。其中多數保存在寺廟或祠堂,也有的矗立在田野山間、掩蔽在叢林草莽、倒撲在閭巷溝池、埋葬在廢墟工地,或被劈作石材浣衣洗菜、鋪路蓋屋;多數已歷數百年風雨,很多是學界未知的孤本史料;碑身均有不同程度的斷缺磨損和風化剥蝕,碑面坑坑窪窪、紋路錯雜,字迹埋藏其中時隱時現,假象叢生,誤導遍布,識讀困難。近年來由於城鎮建設的提速,大量碑銘遭到不可逆轉的空前破壞,造成無法挽回的重大損失。對民間碑銘的訪查留影、整理出版和解讀研究,是一項存亡繼絶、艱苦卓絶的搶救性『雙絶』工程。

三十多年來,厦門大學歷史系一代代師生『上山下鄉』,窮盡鄉間各種交通工具,騎壞幾堆摩托車,拍廢多部單反,駐點式、地毯式地尋碑訪契、攝影抄文,結集後逐字録入,復經多輪標點、校對和考證,再將這些珍貴文獻交到出版社。在審稿過程中,福建各地田野教學前綫新發現的資料仍在源源不斷地匯集;我們也時常遇到録文某句不通或對某字有疑問,而圖片看不清或没拍到,不得不反復請編者重赴現場核對。例如,因爲《重修渡頭及横坛碑記》中的簡化字『坛』而專門托人跑了一趟,在核實之前我們暫改作『壇』;最終在付梓前幾天得到情報,確認并恢復爲『坛』。

本書此前主要基於手抄碑文,邊讀邊抄,費時耗力,但模糊不清之處都會在現場重點考求。自漳州府分册開始采用照片爲底本録入、校對,雖然拍照能忠實記録碑銘原貌、高效系統地走訪更多廟宇,但照片質量容易受到相機抖動、光綫不佳等因素干擾,很多原本在現場能看清的碑文,照片却難以識讀,殊爲遺憾。而且受制於當前技術條件,我們很難將碩大的碑刻既完整又清晰地記録并呈現,往往衹能分塊拍攝特寫,録校者再將這些局部照片放大到原尺寸才有可能看清字迹——當然先要找到字在哪、有没有字、是不是字——於是每屏衹能顯示幾個字,每録校一張都要用鼠標拖動圖片若干次,看完一張中的某行再垂直跳到下一張時經常找不到該行從哪裏接續;每録校一行、一碑更要頻繁來回滚動鼠標無數次:往下翻完幾張才能看完一行,接着翻回頭再翻一輪看下一行;翻完幾輪、看完幾行的區間,再向左平移到下一區間時,又經常找不到從哪一張、哪一行開始……如此上下左右反復,讀起來支離破碎,録校者眼花手麻;常有關鍵字看不清,致通篇受阻,恨不能飛赴現場看個究竟。當然,無論實物還是圖像都有充足的研究空間,根據殘留筆畫或字形輪廓及上下文逐字破解模糊碑文也是一種樂趣。

碑銘難讀,既有載體的原因,也有内容的原因,其集中表現爲俗字尤其是民間簡化字的普遍應用。本書對『宗教』做了廣義理解,既有出世的僧道團體及其儀式,也有入世的祖先崇拜、神明祭祀、巫鬼靈异、天人感應、風水學説等,以及一切涉及宗教場所或有僧道參與的活動,切入古代民俗生活的繁多截面。因此,本書所見民間俗字極多且複雜,同一塊碑上往往用字不一致,正字俗字和各種异體夾雜交替;從唐宋到明清到民國,碑上俗字越來越多,字形越來越簡化,越來越多的俗字躋身主流,大量正字漸受冷落淪爲殘留。本書所選福建各地歷代實物碑銘,作爲確鑿而豐富的語料,生動地反映并論證了漢字的這一演變過程。 

碑銘是典型的民間歷史文獻,目前民間歷史文獻整理大多停留在圖片庫或資料影印等原始積纍階段,點校考證、分類彙編等深度整理較少,對於民間歷史文獻的文字識别和編輯出版的規範或標準問題鮮有人討論。在録入、點校和編輯過程中,對這些俗字應如何處理?是全部照搬,還是像前人纂修方志或今人整理古籍一樣予以『規範』和『統一』?我們認爲,民間歷史文獻用字尤其是碑銘用字具有重要的文物價值、語料價值和史料價值;但確認俗字要有數量支撑和文獻旁證,保留俗字不能影響文獻解讀,不能違背漢字構字原理和發展趨勢;對俗字與訛字應加以分辨,對文獻原字與編者撰字應作區别。 

碑銘是獨特的立體文獻,經過撰文、磨石、書丹、篆額、刻字、竪立、保護、搬運、保存、修復、識讀等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傾注着跨越時空的心血汗水。碑文記載着轟動一方的大事,銘刻着流芳百世的人名。先人爲求一記,不惜具幣『裹糧走二千里乞一言,以垂將來』,并勞師動衆刻碑竪立,俾人人觸目、世世勿忘。可以説,碑上每個字無論正誤都來之不易,失之可惜,玩之可悲,毁之可恨;面對碑銘——無論實物還是録文,我們理應心懷感激,心存敬畏。此外,碑銘鎸字遠比手寫和印刷艱難複雜,自然也更加慎重、更少隨意,文字舛訛相對較少;同時碑銘對字形簡化的需求也最大,從而成爲應用俗字的『重灾區』和孕育俗字的沃土温床,對此我們也應具備同情之理解。 

何况,本書所收碑銘多數具有唯一性;在本書編纂之前、之時、之後,它們或許已經、正在或馬上要遭受人爲或自然的破壞,此後可能再也無人能睹其原貌。我們雖然對多數碑銘都有拍照留影,但除了上述『完整與清晰不可兼得』外,碑身破損、字迹風化、距離、光影、拍攝器材與技法以及碑文被塗抹、遮擋乃至現場不允許拍照等現實條件制約,也使得照片傳递的信息量層層打折,必須藉助手工抄録、臨碑揣摩乃至切膚撫摸才能獲取更多信息。然而,我們見到很多保存在寺廟、祠堂中的碑刻,字迹風化後經熱心後人施漆塗描乃至鑿迹重刻,揠苗助長,將半隱半現之字通通『復原』,將氣若游絲之『真迹』完全覆蓋,從而衍生出大量二次錯訛。原本看似無字、有待破譯的殘碣,都變成粉墨一新却『狗屁不通』的文物,在保護和修繕的同時又附加了一層障礙和誤導。恰如清代錢泳《履園叢話·碑帖》批云:『原刻殘闕,爲後人修改補綴,以至魯魚莫辨。』碑文『魯魚亥豕』之憾,我們感同身受,屢屢望碑興嘆,直恨來遲一步;可又不忍不收,衹好對着照片咬文嚼字,盡力逆推復原。也正因如此,我們對碑銘原文的改動格外謹慎,整字缺失的絶不妄補,局部缺損又推敲不出、輪廓神似却代入不通的字寧可空缺,原文讀不通又無力一針矯正者衹好留饗讀者,除非補綴限於一筆一畫、打通出乎一句一段且有確鑿之旁證者才敢下筆。至於某字有幾種寫法、時人應該怎麽寫,既然不影響文意、不妨礙解讀,又何妨尊重古人呢?

整理碑銘之特殊性,恰如《戰國策》中的一則寓言:『日,并燭天下者也,一物不能蔽也;若竈則不然,前之人煬,則後之人無從見也。』傳世典籍文獻早已如日麗天、如月印川,可以無限複製,後人可以任意點校而不能蔽也;碑銘則是千家萬户中的小『竈』,一人蔽之,衆人無從見也 。我們大可轉身『野人奏曝』,將碑銘用字留給讀者和後人評判指摘;孰正孰俗孰异,歷史自會做出選擇;但是在歷代碑銘面前,誰也無權挺身充當執斧者或『煬竈人』。

當然,我們尊重歷史文獻中的俗字,不等於鼓勵民間使用俗字。在中國使用漢字交流,應該遵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和《通用規範漢字表》,反對一切表外的自行簡化和類推簡化,在此也一并聲明。正因如此,本書中編者所撰漢字,如注釋、按語和部分加擬碑名及前後輔文,除少數專名和引文爲求與碑文統一而酌情使用俗字(如『雲盖山雲盖寺』,僅山門題刻作『葢』,寺内碑刻均作『盖』)或异體字外,均使用當今規範的新字形正體繁體字,不用舊字形、异體字、簡化字和俗字。

其實,假設我們將本書中的俗字全部替换成正字,將大大縮短編纂出版周期并降低出錯概率。因爲無論編纂者、編輯校對者還是質檢者,在面對碑銘録文中的大量『簡化字』時,無法確定其是碑銘原生俗字還是録入者或電腦軟件的失誤,衹有在核對碑銘照片或實物後才能决定取捨;索要照片,要麽大海撈針、苦尋無果,要麽碑係手抄、原本無圖;重校照片,要麽字小如蟻、望眼欲穿,要麽斑駁剥蝕、久格不得……何不一刀切地『化簡爲繁』,將异體和俗字全部替换成正體,衹需點點手指,便可中規中矩、息事寧人,不用多花心思眼力去求證,不用枉費筆墨口舌去澄清,也不用爲排版軟件無法録入和顯示大量怪异漢字而操心,我們何樂而不爲呢?衹是,如果那樣的話,這場正俗之辨將隨着本書中的俗字一起石沉海底,本書除了史料價值之外的語料價值也將付諸東流。那不是我們願意看到的,更不是古人願意看到的,相信也不是讀者諸君願意看到的。

 

(本文經作者授權發佈。原載《福建宗教碑銘彙編·漳州府分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812月。注釋從略,引用請參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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