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耗”鬼的由来与禳除习俗
——中国岁时节日体现的民众心态
常建华
60多年前，文史大师陈寅恪读讫沈兼士先生《“鬼”宇原始意义之试探》一文后曾说：“依照今日训诂学之标准，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并肯定该文适合此定义。的确，从“鬼”一类字的源流，可考见古人思维的发展、民间信仰的演变、特定时期的社会心理，意义重大。
“虚耗”是钟馗捉鬼故事中小鬼的名字，钟馗的大名如雷贯耳，而知道“虚耗”的人恐怕就不多了。“虚耗”鬼从何而来，有何意义，在传统民俗信仰中的情形如何，这是笔者关心的问题。若言“训诂”或“作一部文化史”，尚祈语言文字学和文化学的研究者有以教我。
“虚耗”鬼的由来
完整记载钟馗捉住虚耗并将其吃掉的故事是《唐逸史》，南宋理宗时人陈元靓编《岁时广记》卷四十“梦钟馗”条引该书：
明皇开元讲武骊山，翠华还官，上不悦，因痁疾作，昼寝。梦一小儿，衣绛犊鼻，跣一足，履一足，腰悬一履，搢一筠扇、盗太真绣香囊及上玉笛，绕殿奔戏上前。上叱问之，小鬼奏曰：“臣乃虚耗也。”上曰：“未闻虚耗之名。”小鬼奏曰：“虚者，望空虚中盗人物如戏；耗即耗人家喜事成忧。”上欲怒，呼武士。俄见一大鬼，顶破帽，衣蓝袍，系角带，靸朝鞋，径捉小鬼，先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问大者：“尔何人也？”奏云：“臣终南山进士钟馗也，因武德年中应举不捷，羞归故里，触殿阶而死，是时奉旨赐绿袍以葬之，感恩发誓，与我王除天下虚耗、妖孽之事。”言讫梦觉，痁疾顿瘳。乃诏画工吴道子曰：“试与朕如梦图之。”道子奉旨，恍若有睹，立笔图就进呈。上视久之，抚几曰：“是卿与朕同梦尔。”赐以百金。
由此可知，小鬼虚耗擅长盗窃人之物品和破坏人家喜事，与妖孽同类。
今人高国藩先生认为，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三载有钟馗传说，这是首次所见到的真正的钟馗传说。而《唐逸史》已佚，何时成书已不得而知，较晚于《梦溪笔谈》的高承《事物纪原》卷八所载钟馗传说，才使唐人钟馗故事中的小鬼有了“虚耗”这个名字。不过唐宪宗元和二年成书的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七五《地道经》一《鬽魖》说：魖，“音虚，虚耗鬼也。”据此则唐代已有“虚耗鬼”名。此外，唐末《辇下岁时记·灶灯》说，都人至年夜，祀灶后，“夜于灶里点灯，谓之照虚耗”。此虚耗是灯照的对象，当是鬼名。另外，叶大兵、乌丙安二先生主编《中国风俗辞典》“照虚耗”条记载：“据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载，江陵（今属湖北）旧俗，孟春望夕，髙列彩灯，谓之照虚耗。”如此则唐人又有正月十五日照虚耗之俗，可为唐代已有虚耗鬼名又一佐证。但是，笔者将中华书局标点本《酉阳杂俎》翻检两遍未能发现该记载，如果不是笔者漏检的话，则是辞典作者引书版本方面的问题或引书有误。
虚耗成为鬼名与钟馗信仰密切相关。高国藩考察了唐代的钟馗信仰，他根据初唐至盛唐时王仁煦《切韵》“钟馗，神名”，全唐文所载张说《谢赐钟馗及历日表》中“屏祛群厉，缋神像以无邪”，刘禹锡《为淮南杜相公谢赐钟馗历日表》中“伏以图写神威，驱除群厉”等文献记载，认为“钟馗信仰产生于初唐，并在盛唐、中唐广泛流传”，旨在驱除鬼邪”。又根据敦煌唐写本斯二〇五五《除夕钟馗驱傩文》、伯三五五二《儿郎伟》提出，“钟馗是在岁末统领大众‘驱傩’之神，这就说明钟馗信仰，是从周代一直流传下来的驱傩风俗演化而来的。”在斯二〇五五《除夕钟馗驱傩文》中有句：“感称我是钟馗，捉取江游浪鬼。”前引张说、刘禹锡文中钟馗所降之物为“群厉”。关于“厉”，《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厉之不如。”杜预注：“厉，恶鬼也。”所以“群厉”即众恶鬼的意思。根据这些记载，盛唐以前的钟馗信仰中，尚未发现虚耗鬼名，或至少不流行，“虚耗”鬼名流行于盛唐以后。
不过，厉与虚耗之虚关系密切。《庄子·人间世》说：“昔者尧攻从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陆德明释文引李颐曰：“居宅无人曰虚，死而无后为厉。”李颐对“厉”的解释更为具体，也符合人们对鬼的类型化认识。杜佑《通典》原注说：“鬼有所归，乃不为厉。”无后的厉鬼难以在地府安身，故到处游荡为害。厉又同疠，指染疫病，或与厉鬼特性不无关系，总之厉鬼如同前引斯二〇五五《除夕钟馗驱傩文》所说的“江游浪鬼”。不过李颐对“虚”的解释只是从与“实”相对的“空”的含义入手，将虚与厉看做是战争造成的结果。
事实上，虚与厉有着更深的内在联系，虚是产生厉的根源，厉作为被驱除之物，也应当放在傩的礼俗中理解。《尚书•尧典》说：“宵中星虚，以正仲秋。”即北方玄武七宿之一的虚星巡天，时值仲秋。陆思贤先生指出，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少皞专事司秋，居住在西方日落之地，立杆测定日落之景，此时太阳在西，晷影在东，先民们谓之“反景”，并引《山海经·西次三经》：“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华按：少昊即少皞）居之。……实惟员神磈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认为“磈字从鬼，‘鬼氏之宫’即‘鬼宫’、‘鬼国’，先民们创作鬼神话，从秋分开始，到冬至结束，占领整个西北天。过了冬至，《礼记 • 郊特牲》说：‘天子大蜡八’，‘蜡也者，索也’。大傩驱鬼，鬼统治的节令才算过去。”傩与送阴气及虚星也有密切关系，《汉书•律历志》说，秋为西方，属少阴；冬为北方，属大阴。秋冬季正是阴气兴盛之时。《礼记·月令·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东汉郑玄注：“此傩，傩阴气也。傩阴始于此者，阴气右行此月之中，日历虚、危，虚、危有坟墓、四司之气，为厉鬼，将随强阴出害人也。”唐孔颖达疏：“虚、危有坟墓、四司之气者，熊氏引《石氏星经》云：‘司命二星在虚北，司禄二星在司命北，司危二星在司禄北，司中二星在司危北。’史迁云：‘四司，鬼官之长。’又云：‘坟四星在危东南’，是危、虚有坟墓、四司之气。”可知二十八宿北宫的虚宿因北有司命、司禄、司危、司中这作为鬼官之长的四司，若阴气在十二月出来，意味着厉鬼“随强阴出害人”，所以要行大傩，以逐除之。因此，虚是厉的根本，厉是虚造成的，虚厉可作为一个词汇看待，是厉鬼的意思。
鬼与虚星的关系也反映在颛顼神话中。《史记·天官书》：“北宫玄武：虚、危。”虚星属于北方，北方帝是颛顼。《淮南子·天文篇》：“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北方帝颛顼负责冬季。《尔雅•释天》：“玄枵，虚也。顓顼之虚，虚也。北陆，虚也。”晋郭璞注：“虚在正北，北方色黑；枵之言耗，耗亦虚意。”又注：“顓顼水德，位在北方。”又注：“虚星之名，凡四。”可知虚与耗含义相同，虚耗又可名为玄枵，虚在正北色黑，颛顼系北方之神。基于顓顼的神格，便会产生鬼。《搜神记》卷十六说：“昔颛顼氏有三子，死而为疫鬼：一居江水为虐鬼；一居若水为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为小鬼。于是正岁命方相氏，帅肆傩以驱疫鬼。”看来颛顼生疫鬼亦基于虚耗之说，以傩驱除疫鬼，潜藏着逐耗的因素。
前面侧重分析虚与厉鬼的关系，下面来看耗。耗字与秏字通，所以《康熙字典》说耗“《说文》本作秏，稻属。”又讲秏“《音补》通作耗，减也，败也，虚也。”耗与虚相同。耗又有“恶”义，《后汉书•章德窦皇后纪》：“家既废坏，数呼相工问息耗。”注引“薛氏《韩诗章句》曰‘耗，恶也。’息耗犹言善恶也。”耗还是恶神，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地真卷》有“月建煞耗之神”之句，煞为凶神，耗有恶义，可见当时有某月煞耗之神控制的观念。煞耗之神，当是凶神恶煞的意思。
值得注意的是古代有“耗磨日”习俗。前引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史料后接着记载：“《异苑》曰：虚耗鬼所至之处，令人损失财物，库藏空竭，名为耗鬼，其形不一，怪物也。”文中所说《异苑》，为南朝彭城人刘敬叔所作志怪小说集，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异苑》，卷八记载了两則有关虚耗鬼的故事：
余姚县仓封印完全，既而开之，觉大损耗，后伺之，乃是富阳县桓王陵上双石龟所食，即密令毁龟口，于是不复损耗。
瑯琊费县民家，恒患失物，谓是偷者每以扃钥，常周行宅内，后果见篱一穿穴，可容人臂，甚滑泽，有踪迹，乃作绳驱，放穿穴口，夜中忽闻有摆扑声，往掩，得一髻，长三尺许，从此无复所失。
由此可知，《一切经音义》文中的“《异苑》曰”，系慧琳总结之语，并非原文。《异苑》的这两则故事系于南朝宋文帝元嘉十九年的故事之后，也应当是记载南朝刘宋时代之事。前一则故事明言龟怪可“损耗”官府仓库之物，后一则故事中的髻怪也能在锁上门的民家偷物，慧琳对《异苑》虚耗鬼故事进行的概括是准确的。《异苑》的上述故事说明，南朝刘宋时人们已有虚耗鬼怪损耗、偷盗财物的观念。而且前一则故事讲的是官府仓库被损耗，它实际上是后世所说“耗磨日”习俗的滥觞。
唐代已有“耗磨日”记载。唐人张说《张燕公集》四有《耗磨日饮二首》，其一：
耗磨传兹日，纵横道未宜。
但今不忌醉，翻是乐无为。
其二：
上月今朝减，流传耗磨辰。
还将不事事，同醉俗中人。
可知自古流传有耗磨日，亦曰耗磨辰，该日官府“不事事”，官员有饮酒之俗。根据《异苑》记载，此俗可上溯南朝刘宋时，它来源于古代的虚耗鬼观念。又据后来记载，耗磨日是正月十六日。如宋代袁文《瓮牖闲评》卷三记载：“《嘉祐杂录》云：‘正月十六日大耗，京师局务如都商税务亦休务一日，其令如此。’然《稿简赘笔》所载耗日，止是耗磨耳。故唐张说诗云：‘耗磨传兹日，纵横道未宜。’又诗云：‘上月今朝减，人传耗磨辰。’如此则止是耗磨 ，磨茶、磨麦等合忌之，官司局务去处何必休务耶!”则宋代耗磨日又称耗日、大耗，忌磨茶、磨麦及诸业务，官司局务停业。宋代在正月十六耗磨日，掌财物的部门要放假一天。明代杨慎《丹铅总录》卷三“耗磨日”条：“正月十六日谓之耗磨日。……此日必饮酒，官司不令开库而已。”明人冯应京辑《月令广义·正月令》也将正月十六日作为耗磨日，并引“《野记》：‘正月十六日谓之耗磨日，官私不开仓库。’”可见耗磨日最忌亏损，仓库等与钱财关系密切之处尤其如此。张说讲此日吃酒“不忌醉”，是指衙门仓库全关起来，不必担心减损了。看来耗是仓库减损的原因，小鬼虚耗善盗基于耗的本义和耗磨民俗，自然耗也被人们视为恶。所以十六日耗磨日之耗，也被作为虚耗，后世有在是日禳除虚耗之俗。《古今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第十五卷“盂春部”载直隶元氏县志书说：“十六曰夜半用杵遍杵宅院，谓之捣虚耗。”
关于虚与耗相通的关系，前面已经涉及，这里补充一些例证。《史记·天官书》说旗星之“中六星曰市楼。市中星众者实；其虚则耗”。唐张守节正义：“市中星众则岁实；稀则岁虚。”“耗，贫无也。”星稀即虚意味着耗即农业歉收。《天官书》又说：“故候息耗者，人国邑，视封疆田畴之正治，城郭室屋门户之润泽，次至车服畜产精华。实息者，吉；虚耗者，凶。”虚耗二字因意思相通而联结为一个词，这里含义是空虚。《抱朴子·内篇·微旨卷》记载：“夫阴阳之术（按：指房中术）高可以治小疾，次可以免虚耗而已，其理自有极，安能致神仙而却祸致福乎？”此处的虚耗也是一个独立的词，指身体的亏损、消耗。上述事例表明，汉代和晋代已有虚耗一词，表示空虚、亏损、消耗。虚耗的这一含义，正是产生《唐逸史》中“望空虚中盗人物如戏”、“耗人家喜事成忧”的小鬼命名“虚耗”的基础。
虚与耗为鬼还表现在文字方面。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说：“魖，耗神也；从鬼虚声。”此“魖”即虚耗鬼，魖从鬼旁说明属于鬼类，虚声说明从虚而来。根据因声求义的原则，魖鬼当含有虚厉，使空虚、亏损的意思，魖即耗。魖也是夔即鬼，章炳麟先生《小学答问· 夔神魖也》说：“古言鬼者，其初作死人神灵之称，鬼宜即夔。《说文》言鬼头为甶，禺头与鬼头同。禺是母猴，何由象鬼，且鬼头何因可见，明鬼即是夔。……魅为秏鬼，亦是兽属，非神灵也。韦昭说夔为山缫，后世变作山魈，魈亦兽属，非神灵。……故鬼即夔字，引申为死人神灵之称。”沈兼士进一步论证：“魖：扬雄《甘泉赋》，‘捎夔魅而抶獝狂。”张衡《东京赋》，‘残夔魖与罔象。’《说文》，‘夔，神魖也，如龙，一足，从夂，象有角。’按魖即夔也。”
明白了虚耗之鬼“魖”即夔，有助于理解钟馗捉鬼故事的产生。明杨慎《丹铅总录》卷十三“钟葵·钟葵·终葵”条引《北史》：“尧暄本名钟葵，字辟邪。”认为“后世画钟葵之门，谓之辟邪，由此附会也。”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十二“钟馗”条说：“《金石录》晋、宋人名以终葵为名，其后讹钟馗。”还引陈心敬的观点，指出“钟馗当作终夔”因“古文夔一作馗”，“夔，山鬼”，“穷治邪鬼，故称终夔耳。”此说实乃真知灼见！根据我们以上分析，终夔之“穷治邪鬼”也就是治魖，即治虚耗之鬼。
古人对虚与鬼关系的看法，基于中国古代对宇宙本原及秩序的思考。中国古代有“太虚”一词，《庄子》认为这是“在太极之先不为髙，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的东西，是天地未开之形，实即宇宙的本原。《老子》十六章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王弼注：“以虚静观其反复，凡有起于虚，动起干静，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是物之极笃也。”“有起于虚”，而动“卒复归于虚”，可见虚是事物发生的起始。所谓“致虚极”，陆思贤认为“即冬至初宫初度，是起始的零（0)，故云‘致虚’，即最虚；又说‘虚极’，还是最虚。虚极则元气复生，故云‘吾以观复’”。可见最虚、虚极便会使事物朝相反方向转化。北宋的张载更提出“太虚即气”的学说，《正蒙·太和》指出：“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把太虚作为世界的本体。又指出“由太虚，有天之名”，即天就是太虚。太虚的观点反映出古人认为冥冥中有超自然的力量主宰宇宙万物，可以视为空无的重要主宰物。这也就决定了如《淮南子·泰族训》所说的“夫鬼神，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具有空虚的特性。
古人又把阴阳作为宇宙万物的分类和秩序的原则。鬼是从属于阴的东西，许慎《说文解字》释“鬼”宇：“人所归为鬼，从人，像鬼头，鬼阴气贼害，从厶。”“鬼阴气贼害”也是出于对冥冥真宰的思考。鬼在中国语言上的反映，前面对“魖”的论述已经涉及，此处再作进一步探讨。日本学者山田庆儿指出，中国话是拟态语育，如“‘空’字的声音kong，所表现的是‘光啷’一下子就空无一物了的感觉”，“这种拟态的性格，对思考不能不产生影响，从而产生了独特的源于声音的思考。声音是万物对人的身体乃至情绪所产生的反应，因此，同音和声音相近的一些字便具有相同意义或意义相近，人们作如是想乃是当然之事。此即‘音通’。”“声音的思考也不仅限于是‘音通’。‘阴阳’是中国哲学和中国科学的基本概念之一。”仅就其声音而言，“‘阴’原来指的乃是阴暗。‘阳’指的是光明。‘阴’的声音（yin)，要把嘴闭成一狭条进行发声，而‘阳’（yang)则是大张口来发声。可能这是因为当接触事物阴暗感觉时，作为身体的反应形成把嘴闭成狭条的发音，而感到光明时则张口发音的缘故。各种各样的概念，尤其是那些抽象的概念，当拟将此概念划分成‘阳’‘阴’两个范畴时，很可以使人联想到声音。这和字意也有关，虽说当然会出些例外，但一般说来有下列倾向：把口闭拢起来发声的，大都属于‘阴’的范畴，而张口发声的则属于‘阳’的范畴。”我想，基于这种认识，“鬼”和“虚”的发声属于“阴”的范畴。特别是直到今天，人们为不被发现而又要想弄清楚对方的动静时，往往会向同伴以手指嘴发出轻声的“嘘”声，或摆出发“嘘”声的口型，在阴暗处尤其如此。这个“嘘”反映的深层内涵，是关于想了解、把握虚空世界的努力。鬼由虚产生，或写作“魖”，是基于对宇宙秩序的思考，而天上虚宿四司之气可化为厉并随阴气出来害人的观念，不过是把抽象的思考具象化，当“望空虚中盗人物如戏”、“耗人家喜事成优”和虚耗作为鬼名诞生，标志着这具象化的最后完成。
禳除“虚耗”习俗
钟馗捉鬼的故事产生于唐代，自唐代中后期开始，钟馗信仰迅速传播。北宋时代，禁中旧有吴道子所画钟馗，其卷首有唐人题记，题记说唐玄宗奖赏吴道子，批曰：“灵秖应梦，厥疾全瘳。烈士除妖，实须称奖。因图异状，颁显有司。岁暮驱除，可宜遍知。以祜邪魅，兼静妖氛。仍告天下，悉令知悉。”钟馗捉鬼的故事经过官府颁发图像，告示天下，而广为流传。唐玄宗时代开始，岁暮向大臣賜钟馗图和历日，并为五代和宋朝有所继承，这也促进了钟馗信仰的普及。
虚耗也伴随着钟馗的普及而普及。唐末《辇下岁时记》记载了都城长安的“照虚耗”习俗，至宋代，禳除虚耗的习俗进一步流传。禳除虚耗与逐除疫鬼的驱傩有密切关系。由于驱傩为冬至后特别是腊日的活动，唐代行腊晦傩，即除夕行驱傩。宋以后除了继承除夕驱傩外，祀灶固定在腊月二十四日（或二十三日），祀灶日也是驱傩的重要时期。所以祀灶日和除夕是禳除虚耗的主要日期。用灯照是禳除虚耗的主要形式之一，正月十五日是灯节，而十六日为耗磨日，故元宵日也是禳除虚耗的重要日期。加上冬至和填仓节，禳除虚耗主要在从冬至到来年正月的冬季期间进行。
禳除虚耗的形式主要是用灯照，击鼓吓、给食物以及示以钟馗，即照虚耗、打耗、饲耗、除耗等，下面分别加以论述。
(一）照虚耗
依进行时间不同分别介绍：
1. 除夕照虚耗。《辇下岁时记》讲唐代“年夜”以“灶灯”照虚耗，唐代祀灶取晦祭说，故此处的“年夜”是大年三十的除夕。此条资料在《古今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收在除夕部，也是一个证明。
宋代除夕照虚耗的记栽颇多。宋阙名《异闻总录》四：“京师风俗，每除夜必明灯于厨、厕等处，谓之照虚耗。”吕原明《岁时杂记》记北宋习俗：“交年之夜，门及床下以至圆浑，皆燃灯，除夜亦然，谓之照虚耗。”周密《武林旧事》专记南宋临安风俗，其卷三《岁晚节物》说除夕“又明灯床下，谓之照虚耗”。宋代照虚耗的场所是厨、厕、门及床下，前三个场所是唐代文献中未记载的，其中厨与灶相联系。明代照虚耗习俗，见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熙朝乐事》，说除夕夜杭州人“燃灯床下，谓之照虚耗”。明代地方志存世不少，但在笔者经眼的数百部方志中，尚未发现照虚耗的记载，拙见这或许是方志风俗志记载习惯造成的，并不说明明代各地无此俗。
清代和民国地方志除夕照虚耗的记载明显增加。笔者根据书目文献出版社印行的六卷本《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特制两表，以反映照虚耗习俗。
照虚耗是通过燃灯实现的，地方志也记载有些地区除夕燃灯，但名之曰“照岁”、“照年”等。例如在明代，万历浙江《黄岩县志》卷二《舆地上·风俗》说当地“燃灯照岁”。崇祯福建《尤溪县志》卷四《风俗》记载岁除：“家家燃灯焚旧灯，檠以迎新，谓之照年。”在清代，康熙福建《寿宁县志》载除夕：“人家遍屋张灯，谓之照年。”道光福建《罗源县志》说腊月二十九：“燃灯满室，曰照岁。”光绪浙江《永嘉县志》：“至夕，燃烛遍室，谓之照岁。”民国年间，四川《雅安县志》讲除夕：“房舍各处燃灯，曰照岁。”福建《上杭县志》记载除夕：“室内彻夜燃灯，谓之照岁。”福建《建宁县志》：“除夕，下午送烛先人墓，云照岁。”在名为“照岁”或“照年”的习俗中，除福建建宁县在先人墓地烛照外，其他均在室内“燃灯”或“燃烛”，这一习俗尤以福建地区流行，在前面所列清代和民国除夕照虚耗事例表中，未有福建的事例，看来是代之以“照岁”了。那么“照岁”是否就相当于“照虚耗”呢？先看清同治修两部湖南方志记载，《安仁县志》说：除夕“迎灶神，多设香烛以照邪祟”。《临武县志》讲除夕“每房及闲屋舍皆具灯”，我想后者具灯的意义同前者一样是“照邪祟”，与“照虚耗”的目的是一致的。再看同治修江西《新城县志》：除夕“燃灯于各室及楼上，鸡埘、豕苙皆遍，谓之照岁耗。”照岁耗，可视为“照岁”与“照虚耗”的合一。因此，“照岁”、“照年”是驱除邪祟行为，主旨同照虚耗一致。
2. 祀灶日照虚耗。《辇下岁时记·灶灯》所记载的照虚耗因系“灶里点灯”，与祀灶关系密切。宋代照虚耗分别在腊月二十四祀灶日和除夕进行，而以腊月二十四日为盛。除前引《岁时杂记》、《武林旧事》外，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梦梁录》均记载于“交年”的腊月二十四日祀灶照虚耗，前者曰：“夜于床底点灯，谓之照虚耗。”后者云：“其夜家家以灯照于卧床下，谓之照虚耗。”
清代的情形，据《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制成下表：
民国时代仍有祀灶日照虚耗习俗。广东《惠来县志》说腊月二十四日：“点灯灶中，谓之照虚耗。”
祀灶日照虚耗场所除了与除夕相同者外，强调灶里、灶上以及釜中，河北永平府特殊，是在田间燃烛。
3.元宵节照虚耗。前面提到的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说，照虚耗是在“孟春望夕”，即正月十五日灯节。清代江西方志中多有元宵照虚耗的记载，例如同治《安义县志》说元宵“点灯灶上”，“其即照虚耗之意欤”。同治《东平县志》：“十五夜，闲房别室皆燃灯烛，谓照虚耗。”同治《萍乡县志》：“至元宵，暗室皆燃灯，谓之照虚耗。”同治《分宜县志》：元宵“又于窗户暗室均点蜡烛，名曰照虚耗。”同治《都昌县志》：元宵“又或点灯釜中，谓照虚耗。”此外，顺治浙江《颖上县志》：上元“夜则张灯于门，谓之耗灯。”耗灯，即照虚耗之灯。浙江也有元宵照虚耗的习俗。
4. 天仓节照虚耗。天仓又写作填仓、添仓，正月二十日、二十五日是其节期。清光绪山西《左云县志稿》记载：“二十日俗谓小天仓。是夜各户仓房燃灯，曰照虚耗。二十五日谓老天仓，各家燃灯如前。”同治山西《阳城县志》卷五《风俗》也记载：“新正念日前夕，各家以梁黍为屑作饼，虔祀仓官，名曰补天穿，俗曰添仓。咸于室隅邃处燃灯，名曰照鼠嫁。”天仓节的主要习俗是作仓存粮，由作仓引申出添加贮藏、忌讳出财的观念。照虚耗即在于防止仓储亏损、消耗，此日照鼠嫁，意在防止老鼠盗窃，照鼠嫁当由照虚耗而来。
综上所述，照虚耗是旧岁结束、新年开始之际的习俗，下面对这一习俗略作说明。灯火在古代被认为可以驱鬼。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说：“正月未日夜，芦苣火照井厕中，则百鬼走。”即在正月第一个未日晚上，点燃用芦苇捆扎的火把，照亮井厕里，那么众鬼就会逃跑。旧题东汉郭宪撰，实为六朝人托名之作的《汉武洞冥记》也说：“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进一步证明灯火驱鬼的观念在六朝十分流行。唐以来的照虚耗习俗承继了这种观念。
照虚耗的场所，唐代是灶里，在宋代扩大为厨、厕、门及床下，清代的范围更广及浴室、井以及楼上、鸡埘、豕苙等阴暗、潮湿之处。另外，如记载中出现的“区陬”、“闇陬”、“宅中隐处”、“房下”所示，屋里的角落和暗处也是照虚耗的场所。换言之，上述地方是虚耗易于藏身和出没的所在。
照虚耗亦被理解为照老鼠。在天仓节照鼠耗中已经涉及这一问题，此处再作补证。在前引照虚耗的三张表中，不少地方将照虚耗称为“照耗”，这不仅是省略，而且有灯照耗子的意思。《古今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收录的一些资料，显示出人们把虚耗之耗作为耗子理解。如卷九十一“季冬部”引《琐碎录》：“二十四日床底点灯，谓之照虚耗也。二十四日取鼠一头烧在于地上埋之，永无鼠耗。”为了“永无鼠耗”的巫术于腊月祀灶日照虚耗时进行，是把鼠耗作为虚耗理解的缘故。卷九十五“除夕部”引江南地区武进县志书说：“喂鼠饭一盂，益以鱼肉，置之奥窔处而祝之曰：鼠食此毋耗吾家。”视鼠害为耗，也是鼠耗由虚耗而来的一个证明。卷十五“孟春部”引直隶永平府志书，记载正月“二十四日以鼠会亲，是宵燃灯，一岁作耗，故禁火”。同样把鼠害视为耗。还有一些地方把照虚耗的除夕作为鼠嫁日，例如表1所引《钟祥县志》除夕“每室置灯，曰照虚耗”后接着说“以花簪饼饵饲鼠，为嫁鼠，免鼠耗”。民间把照虚耗的日子视为老鼠嫁女的时间，鼠耗之耗混合了照虚耗的耗和耗子的耗。表2《四会县志》：除日“通夕燃灯，照闇陬，曰照虚耗”。此后又说：“俗乃云老鼠嫁女，不察之甚者也。”该志作者批评把老鼠嫁女定在照虚耗之日是“不察之甚”，意即附会，看来此误在于照虚耗的耗被人们认为是耗子。更直接的证据是樊彬《津门小令》所说天津“灯夕照鼠耗”，所谓“灯照元宵无鼠耗”。另外上面提到照虚耗的场所，实际上也是适宜老鼠生存的地方，照虚耗中含有照老鼠的成分。明代《正字通·鼠》说：“俗称鼠为耗虫。”更可见将老鼠称为耗子，很可能是从虚耗之耗引申出来的。
(二）打耗
鸣鼓是腊祭的重要手段。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说：“十二月八日为腊日，谚语：‘腊鼓鸣，春草生。’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隋杜公瞻注引“《吕氏春秋·季冬纪》注云：‘今人腊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逐除’”。这些记载反映出古人有腊月击鼓驱疫之俗。对腊月击鼓的性质也有不同看法，宋朝高承《事物纪原》卷八《驱傩》引《轩辕本纪》：“子游岛问于雄黄曰：今人逐疫出魁，击鼓呼噪何也？’雄黄曰：‘黔首多疫，黄帝氏立巫咸，使黔首鸣鼓振铎，以动心劳形，发阴阳之气，击鼓呼噪，遂以出魁。黔首不知以为祟魅也。’或记以为驱傩之事。”把“鸣鼓”解释为“发阴阳之气”。从“腊鼓鸣，春草生”的谚语看，鸣鼓有催春的含义，《周礼·春官·籥章》：“中(仲）春，昼击土鼓。”亦当是此意。
宋以后，击鼓驱除鬼祟，时间为岁暮至来年的元宵节，主要流行于浙江湖州。宋程大昌《演繁露》:
湖州土俗，岁十二月，人家多设鼓而乱挝之，昼夜不停，至来年正月半乃止。问其所本，无能知者，但相传云，此名打耗。打耗云者，言惊去鬼祟也。《世说》祢衡作渔阳，蹀躞而前，正是正月十五。案时而言，此说近之矣。然其挝不待正月，又似不相应也。
文中祢衡事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抱为渔阳掺挝（按：鼓曲名），渊渊有金石声，四坐为之改容。”的确这是接近打耗习俗的一个故事。乾隆四年修《湖州府志》作者在岁时风俗“除夕”条下有一按语:“郭畀《郭天锡日记》云：湖州乡俗，从冬至至元宵各家击鼓，谓之催年鼓。是此风元时尚有之，据《菰城文献》压蜃之说，盖始于晋也。今则但有钲鼓并击，无复徒击鼓者。”所谓《菰城文献》压蜃之说，又见于同书“正月十五”条下：“元宵前后，家家鼓声不绝，谓之压蜃。相传江子汇有蜃蛰焉，颇为民患，葛仙翁令民间鸣鼓以压之，其声若曰‘葛公在，葛公在。’(《菰城文献》。按，今多杂以钲鼓，谓之元宵锣鼓。)”同治《湖州府志》在所引《菰城文献》“葛公在”句后，接着有“后有见一老人行市中，形貌甚怪，闻元宵鼓，谓人曰‘吾听鼓声辄头疼不能堪，奈何奈何！’忽不见，人以为蜃精。”葛公即葛洪，丹阳句容人，号葛仙公。《晋书》卷七十二有传。记载“太安中，石冰作乱，吴兴太守顾秘为义军都督……秘檄洪为将兵都尉，攻冰别率，破之，迁伏波将军”。吴兴即湖州，葛洪令民间鸣鼓压蜃蛰或在此时。“江子汇有蜃蛰”，是说大蛤潜伏于江子汇。因葛洪会神仙术，故百姓呼喊“葛公在”来恫吓蜃蛰。从民间传说蜃精形貌怪、会变老人、闻鼓头疼来看，当属于妖孽之类。人们在正月十五日击鼓打耗上溯葛洪不是没有根据的。如果此说成立，那么稍早于葛洪的祢衡试鼓选在正月十五日，也许正是因为此时为打耗日。乾隆《湖州府志》的作者还吿诉我们，元代岁时击鼓活动的时间上限是冬至。
乾隆《湖州府志》记载清代该府仍有击鼓“压蜃”之俗，实际上是在春天来临时压住潜伏的虫害之意，这一“压蜃”民俗，又称之为“打耗”。湖州府的其他几部方志也记载了“打耗”习俗,击鼓时间有所变化，如嘉庆《长兴县志》是在腊月二十四祀灶日，民国《乌青镇志》是在除夕。我想这可能是打耗与腊鼓的某种渊源关系吧。
(三）饲耗
冬至日在门扉和器物上粘糯米丸给耗，谓之“饲耗”、“饷耗”，此俗流行于明清时代福建漳州府及其邻近地区。
有关明代的饲耗之俗，可看漳州的两部方志。嘉靖《龙溪县志》卷一《地理·四时土俗》记载：“冬至，作粿员汤，家众圆栾而食，谓之添岁。门户、器物或以一枚糊其上，谓之饲耗。”崇祯《海澄县志》卷十一《风土志·岁时》：“人家作米丸祀神，家众团乐而食之，谓之添岁，即所谓亚岁也。门扉、器物各粘一丸其上，谓之饲耗。”
清代漳州府方志也有饲耗记载，如康熙《诏安县志》：“冬至，人家作米团而食，谓之添岁。门扉、器物各以一丸粘其上，谓之饲耗。”康熙《平和县志》说冬至日“又作细丸遍涂门户及器皿中，名为祀耗，以禳耗
，惟有丧之家则不敢作丸，亲属或有馈之者。”“该志点明祀耗的目的是“以禳耗”。道光《龙岩州志》卷七《风俗志》：“冬至，俗以糯米粉为丸汤，荐之家神，长幼会食，谓之添岁，又以粘树物门宇，谓之饲耗。”同样的记载又见于光绪《宁洋县志》。邻近漳州属泉州的地方也有此俗，但名之为“饷耗”。道光《厦门志》记载，冬至“舂米为圆，谓之添岁；粘米圆于门，谓之饷耗。”同治《金门志》：“冬至，俗不相贺，祭祠堂，舂米为丸，曰添岁，黎明粘丸于门，曰饷耗。”
总之，饲耗（饷耗）应同添岁联系起来考虑，古人有“冬至大如年”之语，认为冬至既是一阳之始，又曾为岁首，所以要迎阳庆贺，添岁即又增加了一年，故要庆贺。饲耗则是以给耗食物讨好之，希冀来年一帆风顺。
(四）除耗
即祀灶日以钟馗驱除虚耗。明天启浙江《平湖县志》卷十《风俗志·岁时》记载腊月二十四：“逐除，人并戴胡头及作钟馗,以逐疾除耗。”这是钟馗信仰同傩礼的混合。清康熙山西《汾阳县志》说腊月二十四日：“图钟馗像悬门，以除虚耗。”钟馗起到门神的作用。
上述除耗习俗实际上是随着钟馗信仰出现的，是承袭了唐宋以来的传统。吕原明《岁时杂记》说：“旧传唐明皇不豫，禁鬼物，其名曰钟馗，既寝，遂安。令家家图其形象于门壁，禁中每岁则赐二府各一帧，又或作钟馗小妹之形，皆为捕魑魅之状，或役使鬼物，又云钟馗、门神，桃符板诸物，皆俟家祭毕设之，恐惊祖先也。”可见唐代民间就在门上挂钟馗像驱鬼。宋代吴自牧《梦梁录》卷六说进入十二月，驱傩活动中就有人装扮钟馗。由于岁旦在即，“纸马铺印钟馗、财马、田头马等，馈与主顾。”至除夜人们要“挂钟馗”。
宋代门挂钟馗像和扮钟馗驱傩两种形式在明清时代仍流行，尤以前者为最。明代方志中除夕门挂钟馗的记载不少，如万历《贵州通志》卷三《贵阳府·风俗》：“门挂钟馗以压邪魅”；嘉靖河南《通许县志》卷上《人物·风俗附》：“置桃符、钟馗于门”；万历浙江《新昌县志》卷四《风俗志·岁时》：“设钟馗、桃符于门”。后者则被称为“跳钟馗”，如清顾禄《清嘉录》卷十二该条说：“丐者衣怀甲胄，装钟馗，沿门跳舞以逐鬼，亦月朔始，届除夕而止，谓之跳钟馗。”这些记载虽然未直接说是驱除虚耗，根据我们所引天启《平湖县志》和康照《汾阳县志》记载来看，实际上是在除耗。
结语
“虚耗”观念既有一个产生、发展的历史过程，又具有不同的含义。
“虚耗”观念从根本上说是基于中国古代对宇宙本原及秩序的思考。“太虚”被认为是世界的本体、冥冥空虚中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主宰着人们的命运。古人在对虚空的探索中，将虚宿天象作为人间社会祸福的主宰，认为虚宿四司之气可化为厉并随阴气出来害人，“虚厉”一词反映了这种认识。
中国语是拟态语，具有因声求义的特点，最早的虚耗实际上是“魖”字。“虚”与“耗”相通，魖即耗鬼。鬼也等于夔，为了“穷治邪鬼”产生了“终葵”一词。“耗”有“恶”的词义，正月十六日耗磨日，集中反映出冥冥中存在着控制世界的力量，可造成亏损、消耗结果的观念。如《酉阳杂俎》卷十六记载的两个民间俗信事例就是很好的证明。其一，“旧说燕不入室，是井之虚也。取桐为男女各一投井中，燕必来。”说明虚制约着自然现象。其二，屋柱木无故生芝，其形“如龟蛇者，田蚕耗”。说明自然现象与耗的关系。再如宋人刘宰所说：“虚而邪入，乃成疠疾”。邪乘虚而入，可以致病。在汉晋时代，人们已将这种力量抽象成“虚耗”这一汇。
终葵（即钟馗）治群厉的信仰在唐代兴盛。自古以来逐疫驱鬼的傩活动至唐代发生一些变化，原先作为驱鬼用的棍棒被人格化，成为驱鬼者。特别是唐玄宗夜梦钟馗捉鬼并食之，经唐朝政府大力宣传，使钟馗信仰广为传播，作为钟馗对立物的群厉、小鬼，也被具象化为虚耗鬼。
由于虚耗具有使人空虚、亏损、消耗的特性，恰好与老鼠的作用相同，在耗磨信仰的推动下，“耗”成为鼠的另一名称，人们把老鼠称为“耗子”，宋以后“照虚耗”在一些地区被理解为“照鼠耗”。
从唐宋开始流行种种禳除虚耗的习俗。
厉鬼于虚宿出现天空阴气流行的秋冬季活动，古代逐疫驱鬼也在此时开始，腊祭时进人髙潮。唐宋以来的禳除虚耗活动也是在从冬至到元宵的期间举行，具体时间与形式是：
照虚耗。腊月二十四前后的祀灶日、除夕、元宵、天仓节进行，此俗反映古人以灯火驱鬼避邪的观念，照虚耗的场所，唐代是灶里，宋代扩大为厨、厕、门及床下，至清代广及浴室、井以及楼上、鸡埘、豕苙、屋里的角落和暗处。此外，时人认为上述场所是虚耗藏身和出没之地。
打耗。即在岁暮至来年的元宵节击鼓驱除鬼祟。此俗流行于浙江湖州，其兴起或许是基于鸣鼓腊祭以及耗磨日和压蜃习俗。
饲耗。是冬至日在门扉和器物上粘糯米丸给耗，以讨好之。流行于明清时期福建漳州府及其邻近地区，它是贺冬与避邪观念的合一。
除耗，即祀灶日以跳钟馗或悬钟馗像驱除虚耗。
以上禳除虚耗习俗，是民众祈祷消灾避祸、迎新纳福心理的反映，四种形式中以照虚耗最为普及。
（本文經編者授權發佈，原載《民間信仰與社會空間》，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頁123—147。注釋從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