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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華水_無法忘卻的紀念
  发布时间: 2019-01-30   信息员:   浏览次数: 311

无法忘却的纪念

林华水

父亲离开我们至今已有一甲子。那是我们家最黑暗的日子——1958213日,再过5天就是春节,那个春节也是我们家最凄切的一个春节。虽然我当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但还是清楚的记得那天晚饭后,父亲照常和我们孩子们玩了一会儿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然后又伏案写论文去了,等我们半夜被人叫醒,家里已经天崩地裂。之后有好几年我一直觉得这不是真的,父亲应该是出差在外,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当时全家人的照片

按现在的年龄划分法,还不足58岁的父亲应属年富力强的中年。而他的确也是身强力壮,家里原有的各种刀枪剑戟(已捐给厦大),他样样精通,一有时间就在屋外空地练几路拳脚,舞几套刀剑棍棒。怕我们使真家伙太重,他还特地制作几把木头刀剑。在他带领下,孩子们也能耍出点模样。我还记得有一天从同文路的家去厦大路上发生的事。当时他推自行车,妹妹坐在车前杠我坐在后座。经过厦门港时,突然从小巷里冲出一胖大疯子,一拳照父亲头上劈来,父亲腾出左手接住再一发力,那人被弹出好远并滚落在地,围观的路人纷纷赞叹:“这位先生好生了得。”现在高血压已经不算什么大病,可叹的是60年前还没有现在的各种特效药。他为了筹建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事无巨细都要他定夺,甚至为经费(办馆经费仅区区每月70元人民币一直没变。怪不得父亲总是拿家里的钱购买文物,为了省钱出差总是住胡同小旅社甚至住澡堂)、为馆舍面积等办馆条件的改善常要同学校有关部门争执,晚上又总是笔耕不辍。终因血压过高脑溢血逝世。父亲一生传奇,历经磨难,不料竟在年富力强的中年没有迈过“高血压”此一难,让我等如今都已年高的子女“不知涕之何从也”。

1956年厦大校运动会,父亲在演武运动场表演双刀。

父亲在办公室工作。背后是徐悲鸿先生书赠的大字。

父亲在厦大建校头一年(1921年)考入厦大,先在预科读一年,1926年毕业于社会学系,在厦大预科任教一近年后,赴菲律宾大学人类学系师从美国人类学家拜耳(Henry Otley Beyer)教授,1928年取得人类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先任南京的大学院(当时教育部的改称)特约著作员,不久到上海的中央研究院任研究员,1931年回母校厦门大学任历史社会学系教授,后兼系主任。1929年及1935年两次冒着生命危险到日本占领的台湾进行高山族民族调查。抗战时期避难南洋十年,于1947年秋重返厦大继续任历史系教授,1953年创办厦大人类博物馆,任馆长,后又兼任南洋研究所副所长。

厦门大学毕业证书。

近年,时常有媒体提及父亲的事迹。

厦门日报的2011年《林惠祥诞辰110周年纪念会》专栏(部分)

厦门鹭风报的专栏(部分)

原厦门大学校长朱崇实先生在《林惠祥诞辰110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

林惠祥先生是中国著名的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博物馆学家和考古学家,也是厦大培养的杰出人才代表。他一生献身学术研究和教育事业,不仅为学术界留下了18部学术专著和大量的学术论文,而且还培养了众多的人才。他仰慕校主陈嘉庚先生倾资办学的精神,倾资办馆,将个人含辛茹苦采集、收藏的大量珍贵文物、标本和图书字画全部尤偿捐献给国家,为创建新中国第一家专业的人类学博物馆——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是真正做到了大公无私、以校为家的人,为厦门大学人类学学科的建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作为一位著名的人类学家、民族学家,林惠祥先生留给我们的不仅是高山仰止的学术成就,还有他熠熠生辉的高尚人格。

作为子女,我们更知道父亲经历的种种艰难困苦。以我的理解,父亲一生有四难,除上面提到的“高血压”病为第四难之外,还有以下三难:年轻时生活在日寇占领的台湾,因拒绝被强迫加入日籍而四处漂泊,此为第一难;抗战时期避难南洋生活无着穷困潦倒,此为第二难,也是前难的延续;解放前夕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入狱,差点死于非命,此为第三难。

家传一本影集,是父亲亲手拍摄和整理的,时间跨度从上世纪40年代初到58年他逝世之前。这里看到的这两幅照片正是影集中的头两幅,前一幅是栋新加坡乡下称作“阿答屋”的茅屋,其中人物是我们一家(母亲抱着的是刚出生不久的我)。后一幅椰林杂草中赤膊荷锄的农民,那正是我父亲。照片下有父亲分别用红墨水的亲笔题注:“后港612公里处柳园内的阿答屋,自19441947住此。”、“惠祥在同上屋旁空地开垦种植树薯、香蕉、蔬菜以供生活”。这些照片是回国前(1947年秋)父亲补拍的,它真实地记录了抗战时期我们家的生活状况。

新加坡乡下的家

在椰林中开荒种田的父亲

父亲祖上从泉州涉台,日本割据台湾后,强迫居民改隶日籍,但祖父一辈仍偷偷保留中国籍。父亲青年时代对日本人欺凌中国人极为反感,他拒绝隶日籍,而且放弃日本教师介绍、推荐到日本商会工作和到日本留学的机会。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厦大还未内迁长汀前,父亲时任厦大历史社会学系主任,曾向萨本栋校长征询学校是否有内迁计划,萨先生回答说没接到通知(后来厦大迁往长汀)。为了保护珍贵历史文物不致落入敌手,也因为曾有不隶日籍的情节,父亲毅然携带所有文物(二十多箱)举家避难南洋。刚开始,作为学者,父亲继续在南洋进行他的学术活动,如出席新加坡主办的《第三届远东史前学家大会》、在香港、马来西亚进行考古发掘、撰写多部专著和论文,并一度出任槟城华校钟灵中学校长,同时积极捐款筹赈,支援国内抗战。1939年,徐悲鸿先生在新加坡举办筹赈画展,捐款用于救助国内难民,父亲负责撰写宣传文字,二人结下友情、互赠诗画(1953年,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开馆,徐悲鸿先生还赠送了多幅字画,并题写了“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牌匾,部分字画现仍存于该馆)。1942年新加坡沦陷后,父亲失业,家庭生活陷入极端困境中。

当时,日本占领当局急需大批懂中、日、英语人才,一旦被发现而拒不为其所用,就会被视为反日而性命不保。日据军政部一调查室(实际上是特务组织)的一个日本民族学家慕名邀请他去工作;有个日本人办了个大农场,许予高薪要他去相助;日本人办 “兴亚学院” 的日本教官特地上门拜访,盛情邀请他到该学院任教。父亲均不为所动,他划定了一条清晰的界线:为日本人服务就是当汉奸。父亲的这些举动自然引起日本占领当局的怀疑,曾派了两个华人便衣上门向他厉声质问为何不出来为当局做事。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纠缠,在城内东躲西藏后,一家人终于迁到一个叫“后港”的城郊。

母亲告诉我一个细节,还住在城内时,正值日本人进攻新加坡,为了躲避轰炸,靠几个亲友在几个避难所(政府设立的)之间不停地转移这些沉重的文物,最后有人不干了,怒斥道:“到底是命重要还是文物重要?”父亲说:“文物比命还重要。”众人不予理睬,数度一哄而散。日寇攻入新加坡后,进行所谓“全城大甄别”,发现可疑的人立刻关押、枪杀。当日本宪兵搜查时,打开了几箱文物,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而父亲不动声色地坐于一箱装满武器的箱子上(其中有多件日本武士刀),幸而没有继续查下去而躲过一劫。因此可以想见,父亲绝对不可能因为饥饿,为了温饱而出售、变卖文物。曾有个欧洲学者想收购这些文物,自然遭到父亲的断然拒绝。亲友中有人对父亲“身无分文”还“绝不出卖一件文物”的原则很不理解,以致闹翻了脸。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也为了将来文物回归祖国的那一天,父亲拿起锄头垦荒种地,生产自救。

事实证明父亲也是一个出色的农民。精心栽种的树薯当季就有收获,成为一家人的主食;房屋周围种了上百株香蕉以增加主食的品种(还没等到开花结果,日本投降后我们就回国了);各种青菜、辣椒、丝瓜、苦瓜虽产量不高,加上采摘的各种野菜,勉强还能使餐桌上有些变化;学当地人采摘可用的草药、竹叶泡制凉茶以防中暑;没有肥皂,衣服用草木灰浸泡后再漂洗。父亲还四处收捡废旧工具,整修改造一番后摆地摊出售,赚到的小钱买回食盐、虾皮等调味料。为了省下火柴钱,用放大镜引火,好在新加坡气候大多艳阳高照。若遇连续阴雨天,就要事先用一装满椰棕的小铁罐,将余烬引在里面,只要不断添加椰棕就能保住火种,这招想必是考古学家的父亲从原始人那里学来的。食用油是从椰肉熬制的,椰林风过就有椰子落地。“五个椰子能熬出一罐油”,如今,高龄的母亲仍有惊人的记忆力,她当年熬油的“生产流程”每一个细节仍能向我娓娓道来。家里人口虽多,但最大的哥哥也才十岁,能帮上父亲忙的只有母亲。母亲总能够将难咽的野菜、树薯等做成一道道可口的饭菜,保证了父亲垦荒种地有充沛的体力,也保证孩子们能健康成长。她无师自通的缝纫技艺,使一家人虽着旧衣,即使缀满补丁,在外人看来却整洁如新。如果没有母亲,我们一家人断断熬不过那段艰难岁月活到如今。母亲也最能体会父亲的艰辛。她告诉我,在椰林空地开荒有多么不容易,椰树地下盘根错节,坚硬无比。在南国的烈日下,父亲赤裸上身,下着短裤,从早到晚总是汗流浃背,手上常常是血泡压血泡。但这些对父亲来说不算什么,真正的磨难是精神上的。一旦有陌生人过访,父亲就很紧张,怀疑是日本特高课的人。后港海边有一桥,桥下漩涡翻卷,深不可测,父亲曾对母亲说,如果日寇不战败投降,“终有一天我会从这里跳下去”。对日寇,他抱定以死抗争的决心。

父亲1938年曾写过一首诗(見林惠祥诗集《天风海涛室漫稿》)

重阳日延谦先生芷园雅集感赋

佳节重阳客里过,归途何处奈风波。

情牵老菊家园瘁,目断哀鸿故国多。

填海未穷精卫石,回天伫看鲁阳戈。

飘零幸预群贤末,暂扫牢愁且放歌。

多年后,父亲加注:“时厦门沦陷,予方逃亡南洋,故触处生悲,不知涕之何从也。徐悲鸿先生见之,赞“填海”一联为警句,为作大字。后经日寇时期,犹幸保存勿失。”

徐悲鸿先生书父亲诗句:填海未穷精卫石,回天佇看鲁阳戈。

父亲诗集《天风海涛室漫稿》。

终于等到了日寇投降的那一天,“漫卷诗书喜欲狂”,父亲马上积极准备回国。当时他应邀做陈嘉庚先生的秘书,帮助陈嘉庚先生完成了《南侨回忆录》、《大战与南侨》等书稿文字润色、整理、出版工作。19468月,陈嘉庚先生特将他1943年写的“避难爪哇时述志诗一首”用钢笔书赠父亲,诗中体现了“嫉恶如仇、大公无私、爱国爱乡”的“嘉庚精神”。1947年秋,父亲与陈嘉庚先生告别,同时推辞了新加坡莱佛士博物馆及当地几个企业家的聘用,毅然回国。为了省钱,乘坐货船在海上漂泊了11天。带回离开厦门时及南洋考古得到的所有文物图书,装了20多箱,全家人的行李仅五小箱,带回的“洋货”只有一台手摇缝纫机和一小罐咖啡。

陈嘉庚先生钢笔书赠父亲的《述志诗》共四张稿纸,这是其中二张。

回国后,父亲继续在厦大历史系任教。当年1115日父亲在厦大映雪楼举办的“人类学标本展览会”,向厦门各界人士公开展出,还现场作了学术演讲。不过,展览会的最后一个部分展出的是地下党、厦大进步学生出版的刊物、书籍。由于父亲当过陈嘉庚先生的秘书(陈嘉庚先生是国民党最为痛恨的人),而且回国后父亲公开反对国民党的“戡乱,还支持进步学生的活动,因而厦门解放前夕(19491015日),父亲被国民党厦门警备司令部以“共匪嫌疑犯”罪名逮捕,关押在公园南路2号国民党市公安局的监狱。事前有人来通知说父亲的名字已在毛森(时为国民党厦门警备区司令)的黑名单中,劝他外出躲避。当时不少进步学生、教授都已纷纷撤离。但父亲放不下一家老小十余口人自己一走了之。母亲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天黑后前后门都被提着枪的便衣堵住,进来几个便衣对父亲说:“上峰有请,跟我们走一趟。”父亲临走前告诉母亲,要把他被捕的消息通知卢嘉锡先生(父亲的挚友,时任厦门大学应变委员会副主任、化学系系主任)等学校领导。母亲刚出门想去托邻居转达,一伙便衣用枪抵住她直吼“拿什么东西出去?”母亲至今还记得冰冷的枪口顶住胸口的感觉。此后全家蜷缩在用椅子、床板、棉被搭建的“防空洞”大气不敢出,因有人偷偷通知:“败兵会來抢劫”。只听见外面国民党兵呼喝奔跑及持续不断的枪炮声,直到1017日上午,听到一阵熟悉敲门声,惊魂不定的家人一看,父亲站在门口,背后,解放军正列队经过并喊话:“老乡们别害怕,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那情景和许多电影镜头一模一样。父亲说,如果解放军迟一两天打过来,他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解放前同文路厦大教工宿舍照片,当年我家住靠西边(图左侧)107号,父亲就是在    这里被国民党特务逮捕。楼前不远是海军码头,国民党败兵从這里登军艦逃台。

1951年,父亲把全部文物、图书资料捐献给国家,19533月,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正式开馆。父亲还规划了他将继续奋斗的宏图大业:在创办人类博物馆的基础上再创办人类学研究所、人类学系,建立起系、所、馆一套完整的科研、教学体系。就在他放开手脚要大干一番之时,竟匆匆撒手离去。父亲一生为人类学界留下了18部学术专著及70多篇学术论文,其中多部专著被列为大学必读、参考书。他是系统研究台湾古文化及高山族的第一人,其研究成果对当今台湾的历史定位有非常深远的現实意义。

厦大建南大礼堂兴建期间,陈嘉庚先生視察工地之后常到人类博物馆边休息边与父亲交谈。

        《林惠祥文集》,收录了父亲的《文化人类学》《台湾番族之原始文化》《罗倮标本图说》《世界人种志》《神话论》《民俗学》《中国民族史》《中国史前时代略史》《苏门答腊民族志》《婆罗洲民族志》《台湾者中国之土地》《南洋人种风俗概说》《考古学通论》《为什么要保存古物》《算命的研究和批判》等15部学术专著、1部《自传》及多篇重要学术论文及书信。

陈嘉庚先生手迹父亲一直珍藏在身边。厦门解放前夕国民党特务逮捕父亲时,幸亏父亲事先把它包在一本专著的厚封皮中,母亲将书藏起才得以保存下来。

2006年,母亲把这件珍贵的历史文献资料赠送给《陈嘉庚纪念馆》,现为该馆镇馆之宝。

《陈嘉庚纪念馆》表达对母亲的感谢

父亲逝世后,由于他对学校的贡献,学校特批一块山地修建林惠祥墓以便后人永久纪念。王亚南校长与卢嘉锡等几位父亲的友好曾提议由他们捐资修建,但我母亲婉言谢绝了,她宁可动用父亲的抚恤金也不愿意烦劳众人。

由于没有学历,妈妈被学校照顾在厦大人类博物馆当群杂工,月薪26.5元。其时家中子女有6人都在各大中小学读书。虽有海外亲戚,但直到近些年才有联系。幸得国家免除我们兄弟姐妹5人中、小学学费至文革,对此我们常怀感恩之心。

幸亏我们有个伟大的母亲。她不仅跟着父亲历尽艰辛,而且父亲长期以工资近半用以购买文物、图书,她也从不二话。父亲逝世后,她以一己之力在漫长的二十多年中,让我们有尊严的、健康的长大成人,期间还经历了60年代的困难时期、十年文革动乱及知青上山下乡运动。

幸亏拨乱反正。父亲用生命保护下来没有毁于兵燹的文物,却在文革时期严重破坏,丢失不少,但厦大人类博物馆于20065月终于又整修一新重新开馆。

幸亏文革已成历史。当年文革造反派训斥母亲:“林惠祥不去参加革命搞什么考古”,这样的荒诞永远不会再有了 。

为迎接厦大建校九十周年,在学校领导主持下,主编朱崇实,执行副主编吴诗池,从厦大人类博物馆所藏的8000多件()藏品中遴选出近160(),编辑出版了这套《厦门大学馆藏文物珍品》。 

20065月,厦大人类博物馆重新开馆,全家人在馆前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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