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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侃_學術共同體的法度尺寸與經驗感受
  发布时间: 2016-08-15   信息员:   浏览次数: 316

学术共同体的法度尺寸与经验感受

 

  前面几位老师已对学术共同体有了精辟发言,并对他们的学术历程、学术观念和学术共识有了深刻的阐述。我和张应强兄一样,多年来跟着各位老师读书、讨论、办研习营、跑田野,耳炫目染之余,会有经验性感受,但很难说已是理性思考。下面就谈谈自己的一点粗浅的想法。

  “学术共同体”是舶来名词,最初含义是比较实体性的,即在近代大学的兴起过程中,用以强调大学作为学术共同体的独立性特征。从这一层面来讲,“共同体”之重心在于凸显学术活动的自在秩序、大学教授的独立人格以及学术自治,与我们今天所谈的学术共同体并不完全一致。不过,名词的含义并非一成不变,我们今天所谈的学术共同体是1942年英国学者迈克尔•博兰尼(M. Polanyi)在曼彻斯特文学与哲学学会上演讲时论述“科学的自治”时提出的“科学共同体”(scientific community)。应该说,这层含义上的学术共同体比较靠近“学派”。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可算中国的学术共同体的初始形态,《宋元学派》、《明儒学案》中的“学案”以“案主”为中心而建构师承、家学、门生、学侣、交游以及再传弟子、三传弟子等关系,展示了相同或相近的学术主张和师承脉络,是学派形态,也是一种共同体形态。

  学派是学术发展的必然现象,学术观点只有争鸣才有生命力,如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发凡》中讲:“相反之论,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著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可见,中国古代的学者也很清楚,学术观点只有通过互相砥砺,才有独立见解,才可能不断创新。学派林立,才使学术研究最大程度获得发展空间。进入近代,学者的职业化分工也越来越清晰,具有共同学术旨趣的群体形成了“圈子”,这大概就是我们今天讨论的学术共同体了。在这种学术共同体内,成员的研究方法也比较接近,研究内容或主题也比较接近。尤其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借助于体制性的交流方式,如组织讨论会、创办学术刊物等,使成员的研究呈现不断累积的态势,而避免出现重复劳动的现象。有人又将此称为学术规范或者“学术范式”,这是近代学术发展的基本动力,可以说是人类科学和知识突飞猛进的重要基础。

  学术共同体和学术规范推动了近代西方和东方的史学发展。就我简略阅读所得,就有不少案例,比如欧洲的德国兰克学派、法国年鉴学派,日本东洋史研究中的东京学派、京都学派等均可视为典型的学术共同体,各有自己的代表人物、学术立场、研究方法和基本观点、核心概念,并且还有自己的书刊充当发表阵地、交流平台和争鸣场所。中国新史学展开后也曾发生这种现象,诸如“疑古派”、“学衡派”、“食货派”、“中国社会经济史学派”等不同群体也均按此轨迹而行。由于中国现代社会变迁与政治动荡的原因,这些学派在不同程度上出现了传承中断,即使留有传人,也是藕断丝连之状。从传承而言,以中山大学、厦门大学学人为主体的“华南学派”与食货派、中国社会经济学派的关系最为密切。20世纪30年代,厦门大学的傅衣凌先生和陶希圣创办的《食货》杂志有联络,中山大学的梁方仲先生则亲自参与创办《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集刊》(后改名为《中国社会经济史集刊》)。由此可知,“华南学派”形成的首要条件在20世纪30年代已经开始奠定。梁先生和傅先生作为开宗立派的代表人物,他们具有很高的学术水平,并有独特的学术创造力,不仅形成了原创性理论体系,而且阐述命题具有极强的号召力。

  当然,上述条件只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扼杀学术共同体或学派生命力的不是别的,而是过于尊崇师承权威,结果墨守成规至于形成门户之见。1918年傅斯年在《新青年》上发表《中国学术思想界之基本误谬》,对此进行尖锐批判:

  中国学术,以学为单位者至少,以人为单位者转多,前者谓之科学,后者谓之家学;家学者,所以学人,非所以学学也。历来号称学派者,无虑数百;其名其实,皆以人为基本,绝少以学科之分别,而分宗派者。纵有以学科不同,而立宗派,犹是以人为本,以学隶之,未尝以学为本,以人隶之。弟子之于师,私淑者之于前修,必尽其师或前修之所学,求其具体。师所不学,弟子亦不学;师学数科,弟子亦学数科;师学文学,则但就师所习之文学而学之,师外之文学不学也;师学玄学,则但就师所习之玄学而学之,师外之玄学不学也。无论何种学派,数传之后,必至黯然寡色,枯槁以死;诚以人为单位之学术,人存学举,人亡学息,万不能孳衍发展,求其进步。学术所以能致其深微者,端在分疆之清;分疆严明,然后造诣有独至。

  钱穆也曾就民国时期不良学风辩证地论述了传承和门户的关系:

  学必有派,即是言一家学问之源流。言学术学派则必言师承,但言学派师承,却并不是主张门户。门户之见要不得,而师承传统则不可无。今人不明此意,如说专家,又言创造,则变成各自走一条路,更无源流师承可言。于是抬高方法,重视材料,一切学问只变成一套“方法”,一堆材料而已,又要说客观,不许有主见,如是则那些做学问的人转不占重要地位。如此往下恐将会没有学问

  可以说,有生命力的学术共同体为了在学术史留有地位,都避免傅斯年、钱穆所指出的现象。以法国年鉴学派为例,有布洛赫(Marc Bloch)和费弗尔(Lucien Febvre)在先引导,确定了基本方法与命题,但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夏蒂埃(Roger Chartier)等第二代和第三代秉承学派或共同体的学术宗旨之余,不断地在论域、方法上进行创新和发展,以引领国际学术界的发展。华南学派也同样如此,如果观察各位老师三十年来的论著作品,可以看到研究轨迹的变化:从社会经济史或经济制度史转向社会史、从社会史进入社会文化史、历史人类学、民间历史文献学等。也就是说,他们一直在进行跨学科合作,接纳新方法、新视野,以突破原有的研究范式。

  “范式”在1962年由美国科学史家库恩(Thomas Samuel Kuhn)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后,其内涵被归纳为两点:其一,作为学科模式而得到一批研究者的拥护并成为认识论基础;其二,作为研究起点可以为重新组合的研究者提供新的发展空间。从这两点讲,华南学派从整体上已发展出了自己的范式。不过,范式作为认识论,即便学术共同体已有完整的论述,研究方法、研究对象等可以照样画葫芦,但它无法在成员的身上自动形成,只能来自于实践活动和亲身体验。我对自己接受范式的过程有经验性认知,可以与大家分享。

  我在20世纪80年代末进入厦门大学读书,当时知道我们系是社会经济史研究的学术重镇,本科也曾旁听郑振满、罗一星等老师的博士论文答辩,都是似懂非懂。说老实话,当时各位的文章和书也是读不懂的。本科快毕业时,郑振满老师出版了《明清福建家族组织与社会变迁》,我也获得一本。虽然也读了下来,正如陈春声老师的书评中说的,这是对智力、体力、耐力的考验,其实我没能读懂。后来读研究生,我和刘永华同一个宿舍。他长我两个年级,书看得比我多,我们时常交换读书心得和感想。后来我们结伴到郑老师家里聊天,比如谈里甲赋役制度、讨论郑老师的涵江商人文章,等等。这些讨论是神仙会式的,但我慢慢有社会经济史的感觉,进入了学术范式的边缘。再往后,我们毕业留校,就自己办读书会,一般一周一次,系统地阅读各种相关论著,有经典之作,也有新作。参与人员有刘永华、张宏明、黄向春、饶伟新等历史学、人类学的老师和学生,也有如报社和政府机关中有学术兴趣的朋友,如曹立新、宋铮等人。读书和讨论过程中,大家的问题意识逐渐聚焦,目标越来越清晰。读书会是开放式的,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来。读书会坚持了三四年,大家逐渐形成了基本共识。与此同时,我们开始自己组织或参与各种田野调查。田野是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实践空间,不同知识背景的人不仅在此空间点上进行思想碰撞,而且通过行事方式和行为逻辑显示各自的性格。从某种意义上讲,学术共同体能否形成也与参与者个体之间是否默契有关,包括语言默契、知识默契和性格默契。有默契才有认同,才有比较稳固的共识。在此过程中,形成具有个体性的田野调查手段与方法。我后来参加历史人类学研习营、南中国海研习营、两岸历史文化研习营和中国史研习营,扮演学员、导师等角色,基础也是来自于这些田野经验。

  对我而言,研究的转变关键点在于与郑老师合作撰写《乡土中国——培田》这本书。当时我们接受三联书店编辑杜菲之邀,撰写《乡土中国》系列丛书中的《培田》。我和郑老师到培田收集民间文献进而展开田野调查,而后又反复讨论主题和提纲。在此过程中,我目睹了郑老师的工作方式和写作方法,感触很深。虽然这本书图文并茂,可能还不能算标准的学术著作,但我们的研究是标准的学术工作。也正因如此,我的学术重心和视野所及被完全改变。因为我懂得,无论进村找庙、进庙读碑,还是到档案馆里查档和读档,都要着重于从人的日常行动逻辑去分析文献、观察历史。

  上面我所谈的内容是个人经验,不具有普遍意义。不过在学术共同体的范畴内,有些问题还值得继续讨论。其一,学术共同体及其范式在一个相互影响的关系网络中形成。也就是说,学术范式强调成员在研究方法、基本理论、研究对象的共识,但它不主张只有一种声音,而是强调“和而不同”的多种声音的协调组合。学术共同体内部必须存在张力和对抗,如此一来,才有不同观点之间的争论,才能推动学术大发展。因此,学术共同体或学派可以有代表人物,但不可是绝对权威和一言堂,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事实也正如此,各位老师在平常讨论中,深刻而尖锐的批评是常见之事。他们还长期在一些关键问题上不断反思与深入论述,比如“庶民化”与“士大夫化”、“标准化”与“正统化”等。有的时候,学生和老师也会因不同观点而不惜争论得面红耳赤,颇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趣。如2012年金门营活动,谢湜和刘志伟老师曾就明郑与清廷拉锯时的金门人口进行辩说;2014年在永春达埔的工作坊中,宋怡明和郑振满老师就军屯的红牌制度发生过激烈争论。学术争论恰恰促进了问题的深入,一些文章也就这样写成了。其二,形成学术共同体范式,无法单单通过学术著作的阅读而获得。就我个人经验而言,阅读学术作品会有心得和相应认识,但文字并非透明,字面之外的很多潜在的对话、立场无法得知。在这种情况下,言传身教显得格外高效。面对面的交谈和讨论,可以把论著中一句话或一段话前后左右考虑的问题说清楚,借此才可明白被文字遮蔽的思想。学术共同体成员通过学术会议、出版物、学术访问、谈话、书信往来等进行学术互动,明了“弦外之音”以及用意所在,达到“于无声处听有声”的效果。

(原载《开放时代》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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